【識港網訊】在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當中,胡適最可敬,魯迅最可佩,而最可愛的,非林語堂莫屬。
他八十歲寫自傳的時候,說「我只是一團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為樂。」其實,林語堂活得很單純、很風趣,即使到了晚年,依然有童心,孩子般的調皮與可愛。一個人的性格,與童年的經歷最為相關,魯迅早年祖父下大獄,家道中落,小小年紀就到比他個頭還高的當鋪,典賣家產,受夠了旁人的白眼,體會到何為世態炎涼,因此魯迅的心理是陰暗的,對人常有提防之心。而林語堂生長於閩南鄉村,從小在荒野中奔跑,在山溪邊嬉戲,與美麗山水的親密接觸,讓他性情開朗、自然灑脫,經常笑嘻嘻地,令大家輕鬆愉快。他不猜疑別人,別人也無須提防他。
林語堂極端聰明,悟性過人,倘若測一下智商,必定在一百五十以上。家人對他期待很高。與他關係最好的,是他美麗的二姐。二姐要出嫁了,上路之前,從新娘的棉襖中掏出四角錢,含淚笑著塞給林堂:「我們是窮人家,二姐只有這四角錢給你。你不要糟蹋上大學的機會,我因為是女的,沒有這個福氣。你要立定決心,做個好人,做個有用的人,好好的用功讀書。你這麼聰明,以後必得大名。」第二年,二姐患鼠疫死了,腹中還懷著七個月的胎兒。林語堂悲痛欲絕,他說:「我青年時候所流的眼淚,都是為二姐流的。」他感覺自己承擔了兩個人的生命,一定不能辜負二姐對他的「讀書出名」的期待。
父親是一個虔誠信仰上帝的鄉村牧師,他到處借錢,凑足了盤纏學費,將聰明過人的兒子送到上海,入了中國最好的教會學校聖約翰大學。林語堂覺得學校的課程太容易了,上課是浪費時間,自己看書就懂了,常常在課堂上坐在下面偷看閒書。聖約翰有五千冊藏書,據說林語堂全部借來都讀了一遍,還嫌圖書館太小,不過癮。考試前夕,當同學們都在挑燈夜讀的時候,他卻到處優哉遊哉地閒逛,最後考試成績公佈,林語堂總是第二名——不是缺乏考第一名的實力,乃是不屑而為之。那個位居榜首的學霸,聖約翰校史上找不到他的名字,但好讀閒書、「永遠第二」的林語堂,後來卻成為了聞名中外的大文豪。
幾年以後,林語堂又進了哈佛大學讀碩士學位,依然如在聖約翰一般。哈佛的衛德諾圖書館有幾百萬冊藏書,對於他來說,哈佛就是衛德諾,衛德諾就是哈佛。他有一個奇妙的理論,認為大學學習無異於猴子在叢林自由覓食:「我一向認為大學應當像一個叢林,猴子應當在裏頭自由活動,在各種樹上隨便找各種堅果,由枝幹間自由擺動跳躍。憑他的本性,他就知道哪種堅果好吃,哪些堅果能夠吃。我當時就是在享受各式各樣的果子的盛宴。」林語堂的作品,真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滿漢全席,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無所不談,靠的就是在聖約翰、哈佛時期散漫讀閒書的童子功底。這樣的讀書習慣一直到他晚年都沒有改變。讀書不是為求有用,而是有趣,在趣讀中滋長知識,塑造人格。林語堂最喜歡引用詩人黃庭堅的話:「三日不讀書,便覺得語言無味,面目可憎。」
基督教家庭長大,在聖約翰大學讀書,以後又到哈佛留學,最後拿的是德國萊比錫大學的博士學位,這樣的閱歷會讓人以為林語堂一定很西化。的確,五四的時候,年輕的林語堂偏激過,他與魯迅、錢玄同一起辦《語絲》雜誌,痛斥中國國民性之卑劣,說:「今日談國事所最令人作嘔者,即無人肯承認今日中國人是根本敗類的民族」,「今日中國政像之混亂,全在我老大帝國國民癖氣太重所致。」待稍稍年長,中國古書讀多了,對老祖宗的文化傳統有了解了,他對中國文化的偏見便改變許多,開始以中允的態度來比較中西,談論古今。
林語堂的英文與中文同樣的好,很難分得清哪個是他的母語,他最大的長處是對外國人講中國文化,對中國人講外國文化。他用英語寫的《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一直是英語世界的暢銷書,很多外國讀者正是讀了他的書,才改變了對中國就是男人抽鴉片、女人裹小腳的偏見,開始對中國文化有了入門的知識。他用中文介紹西方的歷史與文化,也是如數家珍,娓娓道來,煞是好看。林語堂最得意的,就是「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做宇宙文章」。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林語堂在上海辦《論語》、《宇宙風》雜誌的時候,每天在他的「有不為齋」來來往往的,大都是像他這樣橫跨中西文化的高等紳士。林語堂更是中西合璧,中式長衫、布鞋,卻口銜西式烟斗雪茄,鼻樑上架一副金絲眼鏡。他討厭西裝領帶,斥之為「狗領帶」,認為中式服裝最合人體的自然形態。這群亦中亦西、非土非洋的東西文化夾層中人,是民國上海灘一道特殊的精神風景,他們是西洋的紳士,又有傳統的名士派頭;在國人跟前挾西洋自重,在洋人面前談中國為榮;在兩種文化中上下其手,遊走自如。
不過,這樣的文化兩棲人有時候也會兩邊不討好,西化者嫌其洋得不夠徹底,愛國者又會認他們過於西崽相。有一次,林語堂與魯迅、曹聚仁等人聚餐,他提到在香港時,一群香港人用廣東話談得正得意,將林語堂撇在一邊,他插進去,與他們講英語,這下把香港人給嚇住了。魯迅聽了,頓時沉下臉:「你是什麼東西!想藉外國話來壓我們自己的同胞嗎?」林語堂愣了一下,卻笑吟吟地不還口,他有這樣的肚量與雅量,不與魯迅一般見識。他最欣賞老子的名言:「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他因自信而自足,故受得了屈辱,因而高朋滿座,人緣極好。他容得了天下,天下也容得了他。
談到古代士人,林語堂認為有謹願和超脫兩派,殺身成仁,臨危不懼,是墨家;儒冠儒服,救世濟民,是儒家,他們都是謹願派。而蔽屣仁義,絕聖棄智,這是超脫派老莊。在民國知識分子當中,魯迅繼承了摩頂放踵的墨家血脈,胡適體現的是儒家的救世精神,而林語堂更接近道家的超然物外。
他打過一個比喻,說世界上只有兩種動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屬吃植物的,如牛羊與思想之人;後者屬肉食者,如鷹虎與行動之人。林語堂天性活潑自由,不喜歡受束縛。國民大革命時期,因為在武漢聽了外交部長陳友仁的英語演講,大受感動,衝動之下做了外交部秘書,不到四個月,就掛冠而去,因為他發現自己只是一個草食動物,不是肉食動物,只善於治己,不善於治人。統治天下的人,清明的理性尚在其次,首先要有超人的意志,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在歷史意志的前行路上,不在乎路邊的小草,方能推行雄才大略,實現烏托邦藍圖。而林語堂,沒有這樣的硬心腸,也拿不出來宏偉藍圖,他只能做草食動物,既不拯救醜陋的世界、也不讓世界來管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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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選並改編自《一個民族的精神史》
《一個民族的精神史》
作者:許紀霖
出版社:三聯書店
出版時間:2019年5月
原文鏈接: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19/07/02/010120501.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