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今日在旺角東火車站行人路，見白蘭花三個花苞一組平放，或裝入塑料袋內，由婆婆販賣。同路有環保團體募捐小組及寬頻推銷員連易拉架，只有婆婆被保安員驅趕。配置白蘭花此一風俗，令人心身歡愉，流傳有千百年，敬請當權者勿要令之壽終正寢，也請讓窮困老人家有一點生計。白蘭花瓣色白，質厚潤，似玉，故又名玉蘭，大概因為瓣厚且閉合，香氣能久存，才有販賣價值。我兒時見過媽媽買來插在耳背，數天後蔫了，也是閉合的。想看它開花，得在樹上，而樹高三至五層樓，無可企及，待到花謝後，乾啞花瓣一片片脫落，鋪滿一地，真正「香消玉殞」，要一睹白蘭花開盛放，真不容易。

近日走上皇后山龍馬路天橋，年輕的白蘭樹開花，就在欄杆外，手幾可及。心願得償，留連半日。只見白蘭花張揚如假鷹爪；也如含笑，當花絲紛紛擾擾掉在花冠基座，香氣已消。它具備木蘭科花序特徵：一眾短花柱，螺旋排列於軸狀花托上，柱頭反曲，如一群天鵝擺出韻律泳高難動作，又如千手千眼觀音現妙容，不知是否因此被選為佛門六花之一。查白蘭花學名Magnolia x alba，原來是木蘭（黃玉蘭）和含笑（山含笑）自然雜交種，可結出果實，外形如牛乳榕。

對白蘭花的憶念，讓我拿起小說《白蘭花》，舒巷城1962年作。我所以專心看完，不是因為熱衷通俗愛情諜戰推理書種，或是被女主角妙容香消玉殞情節吸引，而是因為書中所述情報機構，是英軍服務團British Army Aid Group，香樂思的身影，竟亦出現在小說中！原來除了葉靈鳳，還有舒巷城都曾被香樂思吸引。

舒巷城並非南下作家而是地道香港仔，1921年生於香港，父親在筲箕灣開士多，讀灣仔華仁書院時抗日戰爭爆發，受廣州愛國戲劇工作者叔父、中學師友及南下愛國作家影響，熱愛文藝，曾出版詩集諷刺社會，宣傳抗戰。日佔後逃難至昆明，任盟軍機構文員翻譯，戰後隨軍到世界各地工作，1948年返港。英軍服務團與盟軍關係密切，不排除《白蘭花》情節受舒氏此時期經歷或聽聞影響。舒巷城返港後任職商行，業餘寫作，短篇小說《鯉魚門的霧》兩次被盜用投稿參賽獲冠軍，成為文壇熱話。現時香港影響力最大的小說家西西，當年亦有參賽，只能屈居次席。1977年代表香港赴愛荷華大學交流，1980年起為老街坊張五常修改文章使張氏揚名中國。舒巷城雖為市場寫作卻追求較高品位，堅拒色情描寫及政治口號宣傳，被譽為香港最佳鄉土作家。

《白蘭花》男主角生於廣州，隨父來香港讀英文中學，正在上海讀大學，日佔後滯留香港，偶遇中學老師，鼓勵他投稿報刊以喚醒同胞抗敵愛國心，又介紹鄰居文藝少女給他認識，男主角為取悅少女而寫作，以家鄉方物白蘭花為主題的作品成功刊出，以為少女對自己有好感，卻撞見她與英人交往，此人擅長今天所謂自然書寫，在家居半山區進行生態觀察，發現香港有142種蝴蝶，比英國只有68種多。這不就是香樂思《野外香港歲時記》第302頁資料的引用？男主角十分嫉妒英國情敵，但是因對這些家鄉方物的本土知識要由外人告知，感到慚愧，覺得自己也應多識本地草木蟲魚之名，才能做好作家。原來中學老師、鄰居少女、英國作家，都是英軍服務團地下情報員，聚會是任務而非約會。後來中學老師被一位隱藏日裔特工身份的舊生告發被殺。男主角知道真相後，擺脫兒女私情局限，加入服務團，成功完成危險任務。

魯迅曾以鐵屋子比喻中國舊社會之封閉窒息，一屋熟睡的國人快要喪命，惟一的醒者有責任吶喊，叫醒熟睡者救亡。五四運動五十年後，舒巷城借老師之口，指出把鍾愛白蘭花這類家鄉方物的真情實感發而為文，能引發同胞愛惜保護地方之心，宣傳抗日，叫醒有能者不要裝睡，投身反抗暴政行列，奮起保衛國人不被魚肉。吶喊者的責任，所以由叫醒熟睡者轉化為叫醒裝睡者，是因為由1910來到1940年代，教育開始普及，民智已開，但舒巷城跟魯迅殊途而同歸，一樣相信文藝有改變人心的力量，小說主角便因文藝老師及文藝少女的呼召，不再裝睡，從政治冷感、小資情調、個人主義中覺醒，投入抗日活動，參加英軍服務團。

因為熟睡者並非植物人，睡夠了，總會醒來，所以魯迅大功必成，得到左中右派文人敬重。舒巷城時代，裝睡者大體是純情文青，裝睡出於無意，只要醒者以身作則、真誠相勸，亦多奏效。五四運動一百年後，文人周濂（2012）提出《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因為「赤裸裸的謊言，不再承擔造夢的功能，但它依舊可以讓每個人，繼續生存在一個虛假的空間裏，在這個空間裏，大夥兒在集體裝睡」。縱有吶喊者以死相抵，現況依舊沒有變化，成為長期存在，而存在即合理，裝睡大軍反而吶喊：你們吶喊者真的清醒嗎？在造夢的其實是你們啊！世間最悲哀的事之一，就是被認為是裝睡的人叫醒自己的殘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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