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紅樓夢》常常是給我審美教育,有幾回也是古來稱頌。教書時講到「大觀園試材題匾額」一回,特別磨拳擦掌。這是大觀園首見光初登台的一回,曹雪芹一併展示自己的園林之道。像曹雪芹這樣能以園林及室內設計知識,既寫意又寫實地以文字描出一個可繪出地圖的虛構園子,並為不同院落設計不同風格配合角色,在曹雪芹之前有誰做到過,我還真一時想不起來。
初讀紅樓時七歲,仍在廣州,那時是計劃經濟,什麼都是一式一樣,紅樓的度身訂造委實令人心眼俱開。這就是性靈的追求。
紅樓夢的飲食之道,大概都是虛筆寫意,不能照做出來。但他的園林,卻是可以照建出來的,若在網上搜一搜,歷來已經有很多大觀園地圖,精細隨意都有,不一一而足;近來出版之劉黎瓊、黃雲皓所著的《步步紅樓》,看過的朋友力薦。
比如正門一開,特地強調花樣時新,「並無朱粉塗飾」、「不落富麗俗套」,是紅樓一貫審美觀,要高雅素淨,不見富貴。以翠嶂為屏,不讓園中之景一下盡落來客眼中,更是中國園林的曲折含蓄,與西方的「世界花園」式設置中心、四周平野一覽無遺不同。
有以上底子,後來大學時再讀西西與何福仁在《素葉文學》上談中國園林的對話,也就格外感親切。大學時也曾往蘇杭滬一帶旅行,也看過豫園、拙政園、網師園等名園——大部分時候,都感到是書上寫得比較好看。但當時,我記得自己是把所有見到的對聯都拍下了。
中國人是符號的動物。大觀園建得美侖美奐,但若無題字對聯匾額,「終是無趣」。而寶玉之前鬧學好頑風流,本來一付不成材的樣子,到起名題匾對聯時突然醒到不行,雜學龐然,出口成章。而且議論「瀉玉」「沁芳」孰雅孰俗,「有鳳來儀」何以高於「淇水遺風」,「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如何比不上「吟成荳蔻才猶艷,睡足酴釄夢也香」,小時玩味再三,就打好詩詞的文學品味與分析基礎。簡單來說,相比食客們的金雕玉砌歌頌風,寶玉所勝者在於總有人的角度,有一個人在享受這大好環境,大概近於今日所謂生活品味,雖然比之於後來薜林的自寓層次為低,但也夠當門面了。
讀詩詞等典故的遊戲,門道愈多愈開心。相反同學則對整堆詩詞和典故感到十分痛苦。連帶駢四驪六的省親一回文字也接近無反應。這就是DSE和無範文帶給我們的後果。只得我一個人眉飛色舞,十分無趣。
本回唯有另一條劇情線,賈政與寶玉的父子關係可以打動他們:你看,賈政愛子心切又要掩飾,口不對心,死不肯在人面前讚兒子。寶玉說多了又罵「誰問你來!」不說又罵「你這會子不講難道要人開口問你!」寶玉大膽反駁時他氣道「叉出去!」又叫「回來!再題一聯」……別人題時總說不好,寶玉作了卻又貶得更低——嚴肅時我們會說,這是中國儒家道統和父權結構對人際關係的毀傷;有時則忍不住笑,好難伺候,其實賈政有時根本和林妹妹無分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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