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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刻冷靜與從不介入 造就杜甫詩聖形象
作者:鮑鵬山   來源:橙新聞    2019-06-18 09:24
杜甫時時注目人間,他為那些聲聲入耳的悲聲和絲絲入目的苦形所牽掛、所苦惱,憂心忡忡,而又不知所措,這可能正是他人格上日臻於聖人境界的途徑,聖人就是「即凡而聖」的。

【識港網訊】李白使詩歌變成神曲,而杜甫使詩歌成為人歌。李白總是往一般化、抽象化上靠,而杜甫則總往具體化、形象化上靠。讀李白的詩,使我們感受到人生宇宙之中的莫名大寂寞;而讀杜甫詩,則使我們頗感身處人間的種種具體的煩惱──不論這煩惱有多大,由於是具體的苦難與不幸,相對於那種生命本質上的苦痛,它是在質上為小的。

是的,李白總是大鵬一般,精神遨遊天上;而杜甫則時時注目人間,他為那些聲聲入耳的悲聲和絲絲入目的苦形所牽掛、所苦惱,憂心忡忡,而又不知所措。

與李白對具體的人事不感興趣正相反,杜甫則對日常生活中的悲歡離合傾注了極大的關注與關心,這可能正是他人格上日臻於聖人境界的途徑,聖人就是「即凡而聖」的。一部《論語》,其中多少哲理,全來自日常生活的觀察,孔子的學問,其最值得我們尊敬的也即在此──人倫之聖孔子和詩歌之聖杜甫,其精神特質及昇華之途徑,確有同構之處。

非常有意思的是杜甫在面對日常生活中的悲歡離合時,他選擇的不是感慨,這一點他與李白正相反,李白總是把日常生活中的事件看成是人生悲劇的例證而發出感嘆,並使之成為詩的主體,而杜甫是描述。

他的詩甚至因此變得有些瑣屑,而這正是他的特色,不僅是他的詩歌藝術的特色,而且是他思維的特徵,我們正是如此,又把他的詩稱為「詩史」──他是記錄的、描述的、客觀的,正如他在《石壕吏》中所表現的那樣,不,像他在整個「三吏三別」、整個安史之亂之際所寫的那一類詩一樣,全是敘述,而且細節摹寫生動,人物音容笑貌刻畫生動。

他甚至因此被後人稱為一個袖手旁觀者,冷漠無情,殊不知這正是他詩歌的特色,他要保持客觀與冷靜,他要不介入,從而使事件正常地發生發展,不因干擾而改變方向,從而有真實可信的結果。這時候,面對對象,他更像一個科學工作者,而不像一個容易激動的詩人。

看李白沉湎於酒的境界,真像一個酒神。但有意思的是,他酒醉之後倒不是與別人打成一片,醉成一團,撕扯不開,而是心遊萬仞。他此時的眼光是向上的,看到的是長風萬里送秋雁,想到的是欲上青天攬明月,而不是與人糾纏。他醉後倒似乎更有洞徹力,更有穿透力。他的醉眼似乎更冷峻,更把一切不屑。

杜甫則是冷靜的,這是指他的客觀判斷力。若論及他的主觀態度,更常常是冷峻,一種冰冷的、嚴厲的、難以靠攏的精神形式。他寫過《飲中八仙歌》,我們該知道,這是醒者的詩──只有醒者,才能如此細緻地觀察──不,觀賞。他就這樣八人皆醉我獨醒地觀賞他們,描摹他們的醉態,並對他們發出由衷的讚美,他暗中很羨慕他們的境界,但他注定是另一種人。他的良心太敏感,因而時時被驚醒,或者被痛醒,不大能在醉態中酣睡。

杜甫也是飲酒的,但他寫醉酒很少,他是在冷靜時寫作的,他的作品出自他的理智,以及他仁愛的內心,不像李白那樣出自澎湃而不可抑制的熱情與激情,他的大作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等,其推進展開,不是熱情的蔓延,而是事件過程的自然發展。前人早就正確地區分過李白的《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為「書體」,而杜甫《北征》為「記體」(陳僅《竹林問答》)。所謂「書體」,乃議論;而「記體」,乃敘事。同為長篇,李白為長篇大議論,杜甫為長篇大事記。

李白總是把個人的遭際縱向地上升到人生,杜甫則總是把一己的不幸橫向地聯繫到社會。所以李白更像一個哲學家,杜甫則是一個政治評論家,他的詩更像是社會評論。李白是對人生感懷萬端、情不能已的,而杜甫則是對社會苦難憤慨不平、唏噓不已。如果要控訴這人間的罪惡,那麼,李白可能是滔滔不絕的公訴人,而杜甫則是目擊證人。他發誓他在現場,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

李白的大本領是議論,雖然他並不願多動腦筋思考,但「斗酒詩百篇」的他要發議論,而且是不着實際社會邊際的議論,他總能思如泉湧,妙語連珠,且讓我們隨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杜甫的大本領是描摹與敘述,他描摹的功夫在自來詩人中可稱第一。我們知道中國古代詩歌多為抒情詩,敘述與描摹在這類詩歌中只是點綴與補充,從而這種功能因久被閒置而幾乎廢殆。但在杜甫的詩中,無論敘場景的描摹(如《羌村三首》),還是寫風景的描摹,甚至寫心理的描摹,他都能「使筆如畫」。他天生一雙仁慈的眼光,天生一雙善於捕捉細屑的眼光,他常在細枝末節中發現大問題,他常被細小的情節感動。他就把它們描摹下來,不是花很多筆墨,而是用經濟卻傳神的筆墨。

李白是破壞的力量,杜甫是建設的力量。李白代表那種衝決一切束縛的、嚮往自由的、蓬勃發展的精神,而杜甫則代表那種建立規矩、遵從規範的紀律。李白古風、樂府最好──這是說,他在這種體裁中的好詩最多,而不是說他擅長或不擅長哪種詩體──事實上,李白哪種詩體都能玩得轉,玩得絕。誰能說他的五、七言律、絕詩不行?我們只能說他更喜歡用哪種方式來抒發他那不羈之情──對了,因為他的情是「不羈」的,所以,他愛用古風,因為古風在形式上是最少約束的,除了一般的押韻和節奏,其他都可模糊。

李白的天性是「君子善假於物」,在他眼裡,那麼多詩體,簡直是宇宙之間豐盛的大餐,他只取來饕餮、享用,他可不想去烹飪。杜甫則如同一個孜孜不倦探求烹飪技術的廚師,他不停地在那裡試驗新的配方與配料,講究火候與色香味,所以他是詩體的大師,他幾乎在各種詩體上都做過勤奮試驗,元稹說他是「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可能稍有溢美,但基本情形卻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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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選並改編自《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一個人如何成為詩聖》

 

《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

作者:鮑鵬山

出版社:三聯書店

出版時間:2019年5月

原文鏈接: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19/06/17/010119241.shtml

责任编辑:leid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