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夏天,我在深圳聯想大廈工作。我的同事戴維從美國到深圳有一周了,我們一起為聯想供應鏈的一個項目奮戰多日。一天周五,下班時間到了,周圍的同事陸續離開,辦公樓裏漸漸空曠起來,戴維抱過來一堆資料展開在我面前。我以為他要邀請我周末加班了。
“兄弟, 你能帶我去這個地方看看麽?” 他指著一張舊地圖的一個地點說。接著我們就聊起來,我這才了解到他父親柯爾中尉在二戰時轟炸香港日軍基地,被擊落後得到遊擊隊營救,脫險逃生經深圳返回桂林空軍基地的傳奇經歷。
戴維通過對比父親留下的航空地圖和現今的地圖,已經辨認出他父親落腳暫住的地點是深圳郊區的坪山鎮(今坪山新區)。但是他希望他的中國同事最好能帶他去父親去過的地方看看,並去看看遊擊隊的後人,參觀相關的遺跡或紀念館等.
於是我翻開這些資料,仔細看起來。這些資料包含許多照片,百來頁日記手稿,遊擊隊寫的一些書信和一些人物的名片。我一邊讀資料,一邊不時地查查百度和谷歌。不久有了一些發現:柯爾中尉在日記中提到的意大利小教堂現今保存完好,地址在土洋。營救他父親的遊擊隊似乎有一個正式名稱叫“東江縱隊”。我就問他:
“營救你父親的遊擊隊是共產黨人?”
“是的,沒錯。” 戴維回答。
由此我判斷柯爾中尉日記中提到的救命恩人是東江縱隊無疑。
“是共產黨的部隊就好辦了。一定有紀念館留下來。”我說。
於是我再百度了一下,找到東江縱隊紀念館在坪山的一些信息。
“那麽明天是周六, 你是否可以帶我去坪山轉轉。” 戴維說。
我說:“沒問題! 我們應該能找到那個小教堂。”
第二天一早我們用過早飯咖啡就要出發。我提議租一個車子到深圳郊區跑一天。戴維卻主張坐公共汽車去。為什麽呢?
“因為我想真實地體驗一下你們的國家!” 戴維說。他本來在高大上的IBM上班, 工作地點在遙遠的美國東岸北卡羅萊納州, 估計一輩子難得有機會來中國。後來他所在的IBM個人電腦事業部被聯想並購,讓他有很多機會出差到中國,而且是出差到深圳!他父親手稿記錄的那些地點都在方圓100公裏以內。
那好吧!我又看地圖又打電話,忙乎了一陣子弄清楚了去坪山的公車線路。 那就出發吧!我們在酒店附近上了一路公車,又倒了去坪山的長途汽車。經過個把鐘頭,幾十公裏路程,將近中午我們在坪山鎮街頭下了車。
坪山看起來是很平凡的一個廣東小鎮,一切都平淡無奇。除了一座代表坪山鎮的駿馬為主題的雕塑,我沒有留下什麽印象,也看不到任何和“東縱”有關的事物。我想都過去60多年了,滄海桑田,上哪兒去尋覓你父親的足跡呢?
“這就是坪山了?那我拍幾張照片留念吧!也算到過家父從前來過的地方。”戴維說。
我就找了一塊有坪山字樣的路牌,給戴維拍了照,以示到此一遊。和駿馬雕塑也合影留念。這也算不虛此行了?
等等,昨天百度上說坪山有東縱紀念館的,待我打探打探去。
我走進馬路旁的一家店鋪裏打聽這裏有沒有東縱紀念館。沒有?不知道?再問一家,還是沒有。問到第三家店鋪,是一家五金店,店主說:有!東縱在這一帶很有名的。他還很熱情地給我們指引了方向。
我們按照他指的方向走了不多遠,拐了個彎,看到了一座修得頗為體面的紀念館。 紀念館門前是一片開闊地和一個水池子,左側是一群年代久遠的民居。我們走上前去,想進館參觀,卻見大門緊閉,透過門窗也望見館內空無一人。失望!
失望之余,我向附近的路人反復打聽,總算知道原來館內工作人員中午休息。下午兩點開放。好咧!那我們先去吃午飯。下午再來!
用過午飯,我們準時前往紀念館參觀。我們說明來意,館內工作人員熱情接待。
一進入展區,映入我們眼簾的就是劉黑仔的大幅畫像,他正是營救柯爾中尉的核心人物。當戴維得知他父親的頭號救命恩人很早之前就在內戰中負傷不治,英年早逝,他不禁唏噓不已,在畫像跟前佇立良久,鞠躬默哀。
繼續參觀。我們在一位年輕的講解員的帶領下,按陳列順序瀏覽展版和物品。走到一塊印著很多漫畫的展板面前,戴維變得十分激動,眼眶濕潤。原來這是他父親的作品。柯爾中尉在坪山暫住期間,閑暇之余除了寫日記,還畫了許多漫畫,記錄他這場虎口逃生的驚險經歷。其中有一部分送給了東縱,留在中國。其余大部分就像一部連環畫書,和他的手稿一起保留。 戴維在他父親的漫畫版前照了很多照片,流連忘返。
參觀完展館,我們又看了在附近的東縱領導人曾生的故居。戴維向講解員表達了尋找東縱人員的願望,她提供了很多有幫助的信息並贈送了一些書籍。
結束參觀,我們前往尋找柯爾中尉從香港脫險後,曾經落腳下榻的小教堂,也就是當時遊擊隊在土洋的指揮部。從坪山到土洋不遠。我想打個的士去,可是坪山街頭沒有,繼續坐公車吧。來了一輛去土洋的小巴,上。
天氣潮濕悶熱,小巴上很擁擠,沒有空調沒有座位。戴維和我一路站著。我心想,這下你能真切體驗到我朝的風俗民情了!
到了土洋,在幾個熱心路人的指引下,我們很快找到了小教堂。這座別致的教堂保存的十分完整,看起來從外到內都保留了一百年前的風貌。我們瀏覽了教堂的陳列,之後上了樓參觀內室。樓上有幾個可以做臥室的房間,想必柯爾中尉是在其中的一個臥室裏度過他飄過伶仃洋(大鵬灣)登上大陸後的第一個晚上。那個年代的建築窗戶很小,室內很暗,屋子裏的桌椅床榻都比現在的小幾號。恰恰是這些景象能把我們帶到60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使我們想象到柯爾先生和遊擊隊員如何在這裏安頓歇息。戴維也許能在這些幽暗的屋子裏和矮小的桌椅之間望見父親年輕的身影 。柯爾中尉當年27歲,在來華參戰的美軍中年紀算比較大的。64年後兒子戴維實現了他們家兩代人探訪故地的願望,戴維此時已是知天命的年紀。(我看到照片都是年輕的柯爾中尉,再看看頭發斑白的戴維兄弟,不禁有時空混亂的感覺)。
看完教堂天色已近黃昏,恰好附近有一路回深圳市區的公共汽車。我們就坐上了,一路順風。中途路過大梅沙小梅沙,就下來吃了晚飯看了看沙灘,最後順利返回住地。這樣,一個白天完滿實現了戴維踏訪父輩足跡和體察我朝民情的兩重目的。戴維對今天的出遊十分滿意,他說他看到了比原先估計更多的東西。
回到深圳後,我仔細翻閱了柯爾中尉的手稿,才發現它既是一份珍貴真實的歷史資料,又是一部生動有趣的歷險記。我讀完之後感慨萬千,受益良多。以下是我的一些體會。
原始手稿估計是柯爾中尉在坪山暫住養傷期間,以及後來在桂林基地時寫成。因為年代久遠略顯模糊,又是手寫體英文,我難以辨讀。他本人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去世。這些手稿曾經在閣樓裏塵封數十載,所幸他的太太維達發現了這些資料,並用她晚年最後的時光加以整理,在手稿字跡湮沒之前,在打字機上重新打成一稿。我讀的就是維達的打字機稿。維達在九十年代去世,辭世前把整理收集的資料傳給戴維和他的哥哥安迪。
2007年戴維把這些手稿和資料帶回中國,並尋訪了東縱恩人。後來他們兄弟和家人,在東縱後人的幫助下,一起踏訪了父輩在香港歷險的山間路徑,和在桂林、芷江等空軍基地原址。2009年,戴維和安迪重新整理父母留下的手稿,加入相關資料,錄入電腦,有了英文電子版。他們家兩代人為了這份彌足珍貴的歷史資料都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柯爾中尉在他的手稿中以幽默生動的筆觸,細致入微的手法記錄了他的歷險。比如他被擊落時,跳傘著陸後身上所剩的裝備,子彈幾粒,火柴幾根,硫磺藥片幾片,地圖幾張,食品幾樣,香港貨幣幾張,都一一記錄,細致到不厭其煩的地步。同時還配以許多漫畫,更加引人入勝。
東縱人對他的營救、護送、和招待,人物對話等等被柯爾寫得栩栩如生。一茶一飯,理發,剃須,沐浴,都歷歷在目。字裏行間浸潤著幽默詼諧和無盡的感激。寫到他即將離開坪山返回桂林基地時,他感嘆道 “這一大幫來自與我不同種族、素不相識的人為我冒險與敵軍周旋,勞碌奔波,對我照顧入微,讓我難以置信。自香港上空跳傘,數十天以來歸隊回家一直我的奢望。今天回家的日在終於來了,我雖欣喜,但和他們的離別讓我難過。” 他把他和友軍的情誼寫得自然而又濃厚,在筆墨之間油然而生。
筆者感覺柯爾中尉把他這段負傷、被追捕、而後脫險的經歷記敘得十分樂觀愜意,如同他人生中最美好時光,簡直堪比“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在當時戰爭年代,遊擊隊不可能提供給他什麽奢侈的物質享受。但是對於一個被擊落負傷的飛行員來說,最大的奢侈品就是—安全。東縱人的救護和陪伴給了他充分的安全感,再送上一份英式午茶,一起享用有菜有肉的晚餐,這不就是很幸福的時光麽?
柯爾戰後回到美國,在寧靜的歲月裏也經常和家人回憶起這段時光,並尋找機會和昔日的東縱恩人見面。去世前有一次來到香港,他曾在報紙上刊登廣告,邀請昔日東縱人相見。可惜沒有收到回音,終成遺憾。
戴維和家人在64年後終於找到部分營救父親的東縱人並當面致謝。戴維一家一有機會就會對東縱和中國人民表示熱忱的感激。其實,當年柯爾中尉和數千名美國年輕人一起來華援助中國抗戰,許多人是在美國對日宣戰之前自願來的,並且許多人付出了年輕的生命,我們更應該感謝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