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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生態民俗史之 「苦楝」成絕響
作者:彭玉文   來源:橙新聞    2019-05-14 12:39
苦楝作為文學意象,見於詩詞小說散文,古今不絕,學者說苦楝「苦苦戀著大地」,「你懂得它,就承接住文學的生命了」。朱元璋出身貧苦,缺乏接受教育機會,難以怪他不識苦楝意象。

【識港網訊】苦楝作為文學意象,見於詩詞小說散文,古今不絕,學者說苦楝「苦苦戀著大地」,「你懂得它,就承接住文學的生命了」。朱元璋出身貧苦,缺乏接受教育機會,難以怪他不識苦楝意象。民間野史相傳,他參與民間革命,為逃避元兵追殺,流竄到江南一棵苦楝樹下打睏,被落子打醒,隨口詛咒「爛心死過年」,此後本來常綠的苦楝,每當新歲,竟全株落葉、樹皮枯爛,呈枯死狀。

這是生態史地民俗奇案一宗,引起我極大興趣去追查。該樹位於何處、是否被朱元璋睡過、落子打中人的機會如何、朱元璋有否學習方術、方術怎樣施行,這些問題我通通摒棄。我相信村民所見,當時確有其樹,只問:該樹何以由常綠變落葉?問題一直縈繞我心不得解,直至到去年五月初。

那天我走入古村荒田,調查路邊野樹品種,見有一棵枯木重新抽葉,羽狀,翠綠可愛,約有印像。苦思良久,終於想起我於青春時代,曾在粉嶺皇后山故園,見過同樣的葉片。當年讀王家祥《四季的聲音》一書〈荒野一株紫色的樹〉一章,讀完之後,就決心要擁有一棵苦楝。冬日在大嶺靶場那棵採下果籽,按入前庭泥土,春天抽出子葉,到五月便高得引人注目。

為了確認荒田新葉就是苦楝,我用「形色」拍照核對,結果顯示是「楝葉吳茱萸」,我一向認為該APP準確度不超過七成,這一次無非再引證我對它的評價吧了。夜裡心虛,把照片跟多本圖鑑比對,才知今回「形色」沒有辨錯。登時想出朱元璋苦楝奇案的解法。

解法一。朱元璋睡覺處,本有苦楝及楝葉吳茱萸兩樹並連生長,因兩樹外形高度相差不大,村民以為是同一棵,跟無知的我一樣以苦楝稱之。每年冬季苦楝雖落葉,但因為楝葉吳茱萸常綠,濃密樹冠遮掩苦楝禿枝,村民便不知苦楝會落葉。話說朱元璋被苦楝欺負後懷恨在心,卻在楝葉吳茱萸根上,撒下可以殺樹的液體(自行推斷是哪種),或村民工程傷害楝葉吳茱萸根系,或楝葉吳茱萸感染病毒蟲害而死,總之其後該地只剩下苦楝繼續生長。沒有楝葉吳茱萸的掩護,每到冬天,苦楝便原形畢露,「爛心死過年」,村民不知就裡,誤以為是受咒的結果。

解法二。村民跟我一樣無知,在老鄉一直把楝葉吳茱萸叫成苦楝,以為常綠;遷來後遇到真苦楝,一時難以接受它會落葉,用朱元璋詛咒神話去解釋。

解法三。我在塱原遇過一棵光禿老樹,樹幹斜橫,樹皮爆裂,露出大片木質部,全身有不少枯孔,正是「爛心死過年」狀,從新抽葉片得知是苦楝,跟在屋邨所見年輕挺直苦楝,完全不能歸於一類,得出苦楝老化表徵比其他樹種突出的結論。這是漸變過程,本難發現,朱元璋事件後該苦楝備受注目,老化表徵被對焦放大,朱氏預言得以自證。

總括而言,三種解決都源於人類中心主義。

古人的無知,使凡人朱元璋擁有神力,成就他合法擁有神人地位。有趣的是,這傳說也在刻劃朱元璋過度自卑和好殺的個性。可怕的是,過度自卑和好殺也成為我們國民性卑劣的一面,無論在街頭或車上,不時發生因小故而引發的大禍,不分男女,不分權位。

不停流徙的客家人,本來喜歡「苦楝」,不因其花美,只因把「苦楝」兩字,詮釋為「艱苦給我鍛鍊」,一如新亞精神,以之自況而共勉,族群得以激勵而維持文化精神。可是苦楝在台灣稱「苦苓」,閩南語唸成「可憐」,困苦的早期閩南移民,不知是否被朱元璋民間野史啟發,認為被影射,悉予砍除。更弱勢的鄰近客家人為了合群,遺忘初心,也排斥起苦楝來。我懷疑香港客家心也玻璃化,那棵我親種在前庭的苦楝,高得引人注目後,被我客家佬父親認出,二話不說就把它拔除,我的風雅人生就此泡湯。

日本人正好相反,殖民台灣時,以苦楝春天開小紫花如櫻花美麗,到處種植做行道樹,令苦楝在台灣復生。日本殖民者沒有被害妄想症,少自卑國民性,而是把殖民地方物宗主國化,讓自己容易適應陌生的地方。香樂思在《野外香港歲時記》也稱車輪梅為「香港山楂」、水仙為「中國神聖百合」、金櫻子為「香港金鏈花」等,對旅居香港的英人來說,山楂、神聖百合、金鏈花都是撩起鄉愁的方物。

台灣人現在不排斥苦楝。王家祥有關苦苓樹的兩篇美文被選入中小學國文教科書,讀後不用考TSA或DSE,只要遇到苦楝,停下來欣賞和感恩,就證實你具備真正的閱讀理解能力:

從來沒有過「瞧一棵樹」的念頭,沒有停下來與她「相處十秒鐘」的習慣,更沒有「邂逅一株美麗的植物」的浪漫想法,那麼你必須注意你的心靈狀態了。你可能很久未曾安靜下來了,即使你常常孤獨自處,可能也是表面假象的安靜。

有怎樣的教育就會有怎樣的社會。台灣温州街一棵加羅林魚木開花,會引人遠來仰望,成為全台灣美談;不知哪一位可敬的園藝高人,在香港旺角火車站通往旺角道出口前,種苦楝兩株,六七年前長至三層樓高,樹冠恰好靠貼天橋玻璃幕牆,五月都開滿紫花如一大群小魚,在水族箱活潑招搖游泳,百年一遇的城市風景出現了,但每次經過都不曾見有人駐足。有一次我終於聽到有一位氣質優雅的白領女士忍不住說:「此花真美啊!」卻也未停腳步。

此樹於2015年下半年因加建工程遭砍伐。2016年春我在附近路邊發現其後代樹苗打開羽葉,力求生長,便想起我的殘酷青春。路人讚美,已成絕響;我念念不忘,但並無回聲。

圖:彭玉文

原文鏈接: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19/05/10/010116442.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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