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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騰向下的現代史詩
來源:橙新聞    2022-08-12 13:30

【識港網訊】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是二十世紀美國著名詩人,後現代主義詩歌的鼻祖,擅長以敏銳的感覺和明快的風格描寫周遭的事物和生活的經驗,繼艾略特之後開啟了美國新一代的詩風。《帕特森》為威廉斯的代表作,體現了他以一個地方映照整個世界的努力,及開創一種詩歌新局面的雄心,其出版被譽為美國詩壇的“地質事件”,是現代文學的一個重要裏程碑。在《帕特森》中,帕特森既是一個人又是一座城市,威廉斯戲劇性地將兩者相融,面對一個充滿隔閡和孤獨的現代社會,尋找一種彌合和撫慰的新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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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威廉斯在《日晷》雜誌上發表了一首題為《帕特森》的詩歌,長80多行,據說是受到喬伊斯小說《尤利西斯》的影響而寫下的。詩歌寫於1926年,那年威廉斯43歲,正值壯年。盡管此詩在主題上與1946年出版的同名長詩不同,但從中可以看出,此時的威廉斯已經開始為長詩《帕特森》做素材上的準備了——這一準備是漫長的二十年。

雖然一早立下弘願,但威廉斯遲遲未能找到長詩所要表達的主題,故一直懸擱著。1936年前後,他發表了一首題為《帕特森:第17節》的詩歌,這首詩以描寫“美麗事物”為主題,後來將形式稍加變化,出現在長詩《帕特森》第三章之中。1941年他又寫了一節短詩,收錄進《帕特森》第一卷,這節短詩是這樣的:

為長詩《帕特森》而作

一個像城市的男人和一個像花朵的

女人——在戀愛。

兩個女人。三個女人。無數個女人,

每一個都像花朵。

但只有一個男人——像一座城市。

至此,威廉斯找到了長詩的主題“一個男人,像一座城市”。威廉斯說:“圍繞《帕特森》這部詩的最初意念,很早就活躍著:找到一個足夠大的形象來體現我周遭的整個可知的世界。”談到具體城市的選擇,他這樣說:

……我想要知道的詩學問題取決於我應該發現一座具體的城市,一座我了解的城市,於是我開始尋找一座城市。紐約嗎?不可能,不需要這麽一座大都市。拉瑟福又不是一座城市。帕塞伊克也不行。我了解帕特森,就像我前面提到過,我甚至描寫過它。忽然間,我茅塞頓開,我找到了一座城市。

綜合帕特森這座城市的自然資源、國際化色彩、殖民地小鎮的發展史以及產業不斷拓展的歷史因素,威廉斯把帕特森當作美國的縮影來表達他的地方思想是一個完美的選擇,而且他成功地將這座城市的人文地理和社會歷史,從容不迫地融入到一部現代長詩的架構中,不僅體現了詩人抒情的靈感,而且實現了他創作現代史詩的弘願。“我把這座城市當作我的‘案例’來完成,真實又逐步地發展它。它召喚一種我並未了解的詩,我的責任是發現或創造這樣一種基於那個‘想法’的語境。”

帕塞伊克河作為帕特森的核心意象,從一開始就成為威廉斯想要表達的“幸運負擔”。對於帕塞伊克河,威廉斯再熟悉不過,他在它的河岸邊成長,目睹著它被垃圾汙染,甚至看見河上漂流著死馬。他早期模仿濟慈寫的一首詩正是描寫這條河流的。於是,他開始收集關於這條河流所有能收集到的資料。在帕特森歷史協會出版的一卷書中,他發現了一些極其有趣的記載。從中他選用了他需要的事實,特別是那些從來沒有人使用過的細節。“這就是我想要的河流,我將在創作中使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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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森》全書共五卷,另附未完成的第六卷部分殘缺片段。第一卷“巨人們的輪廓”,以十八個短語概括介紹這個地方的基本特征;第二卷“星期天在公園”,描寫帕特森和人群星期天在公園爬山的過程;第三卷“圖書館”,描述帕特森在對現代的失望之余,轉入圖書館尋找一種語言;第四卷“奔向大海”,瀑布下的河流,使人不禁回溯過去;第五卷(沒有副標),把帕特森帶入一個新維度,從地方走向“世界”。

盡管《帕特森》在整體上以及內部章節中存在著較為散亂的結構,但有一個意象卻貫穿全詩始終,那就是瀑布,它與河流一起,暗中地推動著全詩的流動、奔騰,最終匯入大海。瀑布是一個向下的意象,示意向下墜落,向下傾泄,形成一股咆哮的力量。類似的表述在詩中頻繁出現,讓我們覺得,作者有著特別的指向。比如,“勇敢,一次墜落”指第一卷中薩姆·帕奇那勇敢的一跳。此外,“一次墜落”的英文是“a fall”,這裏有一語雙關的意味,既是詩中的一個季節——“一個秋季”,又指奔向大海的帕塞伊克河上遊的“一個瀑布”——帕塞伊克瀑布。

比如第二卷中,帕特森從山頂返回,在往下走的過程中,沈思著“下降”的意義。其中有這樣的詩句:“下降/由絕望構成/而沒有完成,/意識到一種新的覺醒:/這是對絕望的/一種逆轉”;“躍下(或墜下)而沒有一種/語言,結巴的語言/語言已耗盡”;還有,“——上升然後下降——走向智慧/如走向絕望。/一個人在最基本的需要下/勇敢地毀掉他情緒的/頂峰——/直向底部:低賤”。

再比如第三卷:“過去在上面,未來在下方/現在傾泄而下:轟鳴,/現在的轟鳴,一種言辭——/必然是我唯一關切之物。//它們投擲,在狂喜中下落。/或有意,形成一種結果——/轟鳴,無情,見證。/既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有意思的是,威廉斯還引用了一張作業清單:帕特森帕塞克軋鋼廠的深井,一個以英尺為單位的刻度表格,非常直觀地表明“向下”的鉆探;另外,圖書館裏的書本被焚燒,火焰是上升的,但威廉斯創造了一個倒置的意象:“火焰的/瀑布,一種倒置的瀑布,向上/射出語言”等等,不一而足,讓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作者在有意識地進行著一次逆行——他要用一個向下的意象,來抗衡之前所有史詩都強調的“上升”意象,譬如《神曲》,譬如《詩章》。——他要寫一部奔騰向下的現代史詩。正如在同時代眾多文豪選擇歐洲,而他義無反顧地堅守故土,緊貼大地,以底層的聲音來構築美國詩章那樣,不能不說這種行為具有反流放(anti-exile)的深層意義(第一卷第一個短語:一種本地的驕傲,蘊含有反流放的意思)。難道,這不代表先鋒的實驗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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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斯明確表示自己要做一個創新的實驗性詩人,要寫出一種全新的美國詩歌。

他的實驗性除了表現在語言上:采用美國口語和方言,形成一種新的韻律和節奏;還表現在詩歌的拼貼形式上:雖然這種形式艾略特在《荒原》中,龐德在《詩章》中也運用過,但玩得出神入化的、玩得極致的當然要數威廉斯。他將詩歌段落和散文片段拼貼在一起,兩種文體相互補充,相互支撐,帶來停頓、轉變、跳躍的節奏,同時形成了全詩的肌理。其中散文片段來自文獻、書信、廣告、地質勘查、舊報報章、科學雜誌等,涵蓋了歷史、地理、經濟、風俗等內容,為全詩的推進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威廉斯也關注文本的視覺效果,比如詞語的間距、字體大小、標點符號和表意符號的放置,以及詞語拼貼的可能性,反復不斷地嘗試,最終把《帕特森》搞成了一首設計復雜的“圖形詩”。勞埃德把《帕特森》說成“試驗場”的論斷是有道理的——因為,它確實如此。

责任编辑:lw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