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我們大多都知道蘇軾的這樣一個名言: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東坡先生果然平等而愛人。我想「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是一極高境界,表明他已超越了動輒從道德角度,對人下判斷的中國知識傳統。是的,對人做道德評判是我們的一貫傳統,雖然這一方法極不科學,往往看人看走了眼,甚至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但我們仍樂此不疲。
我們應該知道,人的行為更多地受各種外在環境的支配,而道德選擇只是其中一個方面—並且我們不可能要求人只做道德選擇。東坡之「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正可能是他對人的人生選擇有了更多的寬容與同情之理解。「中國之君子,明於知禮義,而陋於知人心」,這從春秋時期即落下的毛病,其病根,也即是這種察人方法。
但我們還要知道東坡先生的另一面:好罵。這被他的同代人作為他文章的缺點提出來的特點,則正是東坡先生脾氣的活寫真。他說他眼中無一個不好人,但並不表明他沒有是非,更不表明在他眼裡這世界一切可愛。不,不可愛的人與不可愛的事到處都有。我等俗人碰到了,往往隱忍不發,甚至一些當代肉頭作家還把這鼓吹為修養。
大家視東坡先生的修養如何?但他一遇到這類事便會罵。他生性不耐煩,我覺得「不耐煩」也是人性純潔的標誌。他說他碰到不喜歡的人與事,就「如蠅在食,吐之乃已」。反過來想,能把蠅子吞下肚去的,大概不是修養高,而正可能是人噁心。
偉大的作家一定具備看似矛盾的兩點:一是他須具有慈悲心腸,有廣大的憐憫與推己及人的寬容;二是他又須具有嫉惡如仇、路見不平拔刀相鬥的大無畏精神。莊周先生不正是這樣的人?孟軻先生不正是這樣的人?魯迅先生不正是這樣的人?東坡先生也具有這類品質。
當然,這後一點往往給作家帶來很多的麻煩。但人生在世,以一個性存在於廣大的世間,豈能沒有麻煩?豈能沒有與他人及社會的衝突?恰恰相反,人格越偉大,衝突越激烈,麻煩越大。魯迅先生生前死後,被一些人纏鬥不休,輕薄不休,即是一例。好在魯迅先生生在民國,那帝制已被推翻,皇帝老兒做了日本人的小丑,那些人沒辦法告他「謗訕朝廷」,只說他拿盧布──這當然也可以讓蔣介石先生生殺心,事實上蔣也確下過殺心,但畢竟魯迅先生有「且介亭」,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
而東坡先生在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鐵屋子裡,是無處可躲的,當他一再作詩,對他所見所聞的王安石新法流弊進行批評時,御史台的小官僚便有了莫大的「道德義憤」──作為臣子,怎麼能謗訕聖上?舒亶在上給皇帝的表狀中詰問道:「軾之所為忍出於此,其能知有君臣之義乎?」所以他「不勝忠憤懇切之至」地要求神宗「付軾有司論,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為人臣子者」(見朋九萬《東坡烏台詩案》)。於是,皇帝派人趕往湖州,革去剛剛到湖州上任的蘇軾的官職,押回京師審問。這就是有名的「烏台詩案」(烏台是御史台的代稱)。
蘇軾於元豐二年(1079年)七月二十八日被捕,八月十八日被關進監獄,在接下來的四個多月裡,受到了非人的折磨與羞辱。好在宋代有不殺士人的傳統,王安石在恰當的時候提醒了一下皇帝,並且神宗皇帝也不算昏君暴君,故蘇軾歷九死而終於一生。到十二月二十九日,判決書下來了,貶為黃州團練副使,限制居住,不得擅離,並且無權簽署公文。第二天,也就是除夕這一天,出獄,在牢中關了四個月零十二天。再一日,即元豐三年(1080年)一月一日,新春初一前往黃州。
蘇軾一生中政治上最黑暗的歲月到來了,但他文學上最輝煌的時刻恰在此時此地開始。
元豐三年(1082年)的三月七日,蘇軾與朋友去沙湖,歸途中遇雨,而雨具卻被先行者帶走,一時大家都很狼狽。但只有他不以為意:人生的大風大浪都經歷過,這點風雨算什麼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
我們可以從中讀出蘇東坡對人生中碰到無聊傾軋的輕蔑,可以從中讀出他的傲慢與坦蕩,當然還有大自信:既是道德上的自信,也是智力上的自信,這種「吟嘯且徐行」的人生太高貴,太優越了,李定、舒亶等等一幫小人無端加之的種種打擊與碾壓,不僅不能使他氣餒與不安,倒更使他堅定與寧靜。
人生固有「蕭瑟」、「狼狽」之時,但是當我們的心靈足夠堅定與超脫,就「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的這種心態當然是自足的,自涉的,但同時也是他涉的,因為這簡直是視對方如無物,這是無以復加的大輕蔑:輕蔑對手,輕蔑人生的一切挫折,甚至輕蔑命運—我自有我的堅定。
後來的章惇就是從蘇軾的從容裡感受到了對自己的輕蔑,從而被激怒,把蘇軾從惠州貶到海南以泄憤。
七月十六日,一場赤壁夜遊,〈赤壁賦〉誕生。如果說,賦這種文學形式,自枚乘、司馬相如以來便帶有原罪的話,那麼,只要有一篇〈赤壁賦〉,就可贖盡一切罪愆。有了〈赤壁賦〉,誰還能說「賦」這種形式不能與詩、詞、曲及散文、傳奇並肩而立,自立於文學之林?
這是畫意、詩情與哲學水乳交融的美文,在1082年的農曆七月十六日夜,大自然奉獻出諸如清風、明月、流水,而蘇子則參之以萬端感懷與透徹的智慧。他無比的寂寞、失意與被遺忘的恐懼都得到充分的展現。全文由樂到樂極生悲,再到「喜」,是他幾年來內心世界矛盾鬥爭而終至於平靜又不平靜的縮影。是的,這是一篇心靈之文,是心靈的外化。偉大的作家總是在寫自己的心靈,在自己的心靈與現實的接觸點上做出大文章,屈原、陶淵明、李白和杜甫,莫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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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選並改編自《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縹緲孤鴻》
《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
作者:鮑鵬山
出版社:三聯書店
出版時間:2019年5月
原文鏈接: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19/06/21/010119655.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