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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九四二年
作者:丁弘    來源:香港經濟導報    2023-05-16 10:40

【識港網訊】馮小剛導演的新電影《1942》成了頗抓眼球的事。說起來我對1942年有太多感受了。馮小剛的《1942》是描寫河南的故事,我就是在這一年,在河南穿梭前行,步行千里,對當時河南局面的複雜、人民的苦難感受太深了。

我家在1940年年初流亡到洛陽,生母在那兒病逝。1941年,父親安排我到南陽讀書,當時14歲。那個學校叫“河南戰區中學”,不僅不收學費,而且管飯吃,是對敵後流亡的學生進行援救的一個機構。我是自己背着背包步行前往的,孤身一人從北向南穿過三四個縣,當時這對我來說還是短途。那時的學校給我留下突出的印象有三:一、幾十個同學睡在一間屋裏的草堆上,天氣好時就要把鋪草拿出去曬,於是校園裏遍地金黃;二、人人身上都生了虱子,在課堂上有同學躁癢不安時,老師就說:“你到太陽底下把虱子捉一捉再來上課。”午飯後大家常擠坐在向陽的牆根下,脫了棉衣捉虱子;三、吃飯在院子裏,一盆飯一盆菜湯,飯要桌長公平分好才開始吃,要分得非常平均,常常是吃不飽。

1942年到來了,河南省有了大災,群眾說是“水旱蝗湯(恩伯)”四大災害。那時,學校每天只發一個饅頭,大約三四兩重,什麼時候吃,自己考慮,可以保證餓不死,時間一長,實在難以堅持。

這時候我父親已經到達皖北,在那兒任一個中學的校長。那不是一般的中學,而是直屬中央教育部的國立中學,全國只有23家。他所在的這個學校是江蘇省唯一的國立中學,援救從江蘇淪陷區逃亡過來的學生們。我想,去投奔父親,總可以吃飽飯吧。我的妹妹那時在南陽以西鎮平縣北郊山區裡的菩提寺,那裡有一個戰區小學,也是救援淪陷區兒童的。我想她也一定很困難。我投奔父親也應該帶她去,否則我這個哥哥實在不像話。我步行去鎮平接她,學校不給我帶走,說:“你還是一個孩子,我們學校把她交給你,出了問題怎麼交代?”我妹妹也堅持要跟我走。學校說:“實在要走,你們要找個鋪保(舊時以商店的名義出具證明所做的保證,編輯加注)出具證明。”我又為此折回,找到同鄉幫忙,終於把妹妹接了出來。

這樣我們開始了橫穿河南的千里之行。上路之後,發現1942年的河南真是慘絕人寰的人間地獄,充滿了恐怖的氣息。我們沒有回頭路,只有硬着頭皮向前走。路上看到餓死的人栽到路邊的溝裏,嚇得我們渾身發抖。我當時15歲,妹妹13歲。我們有時也能找到交通工具,那就是農民拉的架子車。我和妹妹輪流坐上去,但是農民只能送我們一段,不願意出遠門,我們只有背着背包步行向前。這樣一個縣一個縣走下去,看到的到處是飢民,每一個集鎮上都有“人行”,即賣人的行,和賣豬的“豬行”一樣。老板的櫃台前,凳子上坐着幾個人,都是等待出售的婦女。當時有安徽以及湖北的人來買人。晚上好不容易找個地方住下來,就聽到一些悲慘和恐怖的故事:不外是說附近誰家人餓死了,還有說誰家的孩子死了以後被吃掉。開始覺得很可怕,聽多了也覺得很正常。走到豫東地區,那兒叫“黃泛區”,是1938年日本鬼子打到河南時,國民黨在黃河花園口掘堤,讓黃河改道以抵禦敵人。因為事先沒有預告,豫東十幾個縣變成了一片汪洋,淹死多少人也說不清楚了。那時這一帶又是一番情景,堤岸上群眾搭着很多蓬蓬,艱難地度日,也不知他們怎麼捱過這艱難的歲月。我們用了十多天,穿過七八個縣,總算到達了皖北的太和縣,來到了父親的身邊。記得到家第一天,繼母給我倆做了一條魚,還有饅頭。我大為驚訝,多年未吃肉味,更不要說魚了,所以這條魚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父親所主持的這座學校規模很大,他就安排我和妹妹在這個學校裏上學。過集體生活。敵佔區過來的學生是一律安排的。在我從南陽出發前,曾寫信給父親訴苦,其中談到1942年的河南是人間地獄,我雖然在學校裏,也感到過不下去了,還提到“水旱蝗湯”一詞,當然是對湯恩伯有微詞,他是駐河南的集團軍司令員。父親回信給我說:“不要亂說話,筆尤不可亂寫。”到了1944年,日寇已經打通了從北平到武漢的平漢鐵路,也就是說皖北已經陷入敵人的包圍。學校理所當然要遷移到後方去,但這個過程很複雜,任務很艱巨,需要軍方的幫助。我的父親不希望我留在他的學校裏做一個特殊的“校長的兒子”,他還有一個說法:“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要鍛煉我一下,啟發我先行一步。這樣我和另外一個同學作伴,再一次步行橫穿河南。這一次更有了艱難險阻,過平漢路時,在秋風秋雨中走了三夜,白天找個地方躲躲。平漢路兩側有許多敵人的碉堡和塹壕,漫漫征途,不一一細說了。後續20多位同學,碰到鬼子全部被殺害。

而後幾年的生活資料,都在我的背包中:兩斤半重的被子,三四件衣服。我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學生,還帶着一個空墨水瓶,到一個地方可以買點燃料和明礬,用來調製墨水。我還帶着一盒筆尖,可以用線綁在筷子或樹枝上,蘸墨水寫字,是必不可少的文具。那時我喜歡看一本雜誌,叫《時與潮》,還在背包裏放了它一年的合訂本。沒有想到這是一個愚蠢的行為,丟了舍不得,放在包裏又很重。此外還背着鞋襪。

抗日戰爭是八年,我在河南就住了四五年,主要住在洛陽和南陽,其次在臨潁和業縣短時間小住。各地往返基本都是步行,從洛陽到臨潁甚至是坐牛車。正因為走得慢,對河南土地的印象就深刻了。最後告別河南,是我一生中戲劇性的轉折。我去河南和陝西交界處的西峽口,持父親的介紹信找他的一位朋友。父親說:“他會給你幫助。”不料這位先生早已不知去向。當時正值1944年的中秋節,我四顧茫然,不知何往。當地鄉民告訴我:山東省的一個國立中學正在遷移途中,到達了河南內鄉縣南鄉,你去投奔可能會收容你。我步行兩天,找到了這個正在遷移中的學校。老師說:“你是江蘇人,我們是山東的學校啊。”我說:“委員長剛剛在廬山說:‘如果戰端一開,就是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老師對我的話非常感動,收了我這個異鄉人。這樣我和同學們又開始了新的長征,步行翻山越嶺到達鄂北,又沿漢水西去,到達秦嶺和大巴山之間的峽谷中,一個叫澗池鋪的地方,度過了戰爭年代最艱苦的歲月。

1942年是抗日戰爭的中期,對河南省來說是最艱苦的時候,也是最複雜的局面。國共之間既有摩擦,又有合作,日本人不斷南侵,到達中日兩軍最後相持的東經110度線,也就是從潼關到三峽一線。我所在的學校和我父親主持的那個學校,都先後轉移到了這個相持戰線以西的地區,所謂大後方。

1942河南的局面太複雜了。當時的洛陽是省府所在地,實際上是戰區司令衛立煌的司令部所在地。洛陽北枕黃河,我住在洛陽時,洛陽以北就是日寇佔領區。洛陽是國共合作局面比較好的地方,延安的領導不時到洛陽來,洛陽有被服廠給八路軍加工被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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