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舜
甲辰正月十二,一早出門理髮,偶爾看到幾個屋苑的嵌字春聯。今時今日,仍能保持懸掛春聯的習俗,已是難能可貴。但尚可在雞蛋中挑一挑骨頭,精益求精。筆者的修訂,並非再創作,而是盡量能少改動則少改動,以保全原作者的文意。茲逐一簡論如下。
翠綠遍遍,歡慶戶戶豐收景;
紅燈盞盞,喜擁家家富裕年。
此為翠擁華庭之春聯,為「上四下七」之複句聯。上聯首字嵌「翠」,下聯第六字嵌「擁」。
下聯合律,格式為「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準此,上聯當為「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由此可見「遍遍」、「慶」皆以仄字居平位,失律。
再看詞性,「翠綠」為並列結構,「紅燈」為偏正結構,失對。「豐收」為偏正結構,「富裕」為並列結構,也失對。
進而論之,「紅燈」固指燈籠,但讀者也可能理解為交通之紅燈,如此就會產生不必要的歧義。至於「家家」、「戶戶」有合掌之嫌,姑可不論。
總上所言,建議調整為:
疊翠盈盈,長歡戶戶豐饒景;
搖紅盞盞,喜擁家家富裕年。
此聯原本就非藏頭聯,因此「翠」字挪後也無妨。且詞牌有「燭影搖紅」一題,知「紅」者應乃燈籠,而非不可搖之交通燈矣。否則改為「巒翠盈盈」、「燈紅盞盞」,亦可。
迎春承煦,萬象迪吉觀天運;
海宇昇平,千秋瑞泰兆年豐。
此為迎海之嵌字藏頭春聯,與翠擁華庭一樣為上四下七的複句聯。下聯格律為「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四言、七言的兩個複句各自抽離來看,沒有問題;但並置一處卻不符合「馬蹄格」的形式了――所謂「馬蹄格」的要求,就複句對聯的下聯而言,乃是倒數第二句的末字宜收仄聲。不過,「馬蹄格」並非對聯的唯一定式,吾人就不吹毛求疵了。
既然下聯格律為「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那麼上聯自當為「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仄仄」。但檢核之下,不難發現第四字「吉」以仄字(入聲)居平位,第六字「天」以平字居仄位,犯了「二四六分明」的禁忌;而上聯整個七言複句因而變成「仄仄仄仄平平仄」,完全失律。
再看詞性方面。「萬象」、「千秋」皆偏正結構,工穩。「迪吉」、「瑞泰」皆並列結構,詞性沒有問題,但格律有誤。「觀」、「兆」二字,皆可視作動詞。但「天運」為偏正結構,以「天」修飾「運」;「年豐」為主謂結構,「年」為主語而「豐」為謂語――可見二語詞性未對。(如果將「年豐」改為「豐年」,便也成為偏正結構了。只是「天」為名詞、「豐」為形容詞,依然不夠妥貼。)
至於四言複句,也有問題,且修改的難度比較大。上聯「迎春」為動賓結構,下聯「海宇」為並列(或偏正)結構,詞性不對。又上聯「承煦」本甚典雅,蓋出自唐玄宗〈誡勵宗室詔〉:「承煦紹宗。」煦,暖也,恩也,一語雙關。但可惜的是「承煦」為動賓結構,而下聯「昇平」為並列(或偏正)結構,詞性同樣不對。
究其主因,乃是由於作者要在上下聯首字嵌入屋苑「迎海」之名,但「迎」一般為動詞,「海」幾乎只有名詞一義。至於「海罵」、「海扁」之「海」為狠狠、嚴重之意,作形容詞或副詞用,只限於俗語或方言,不宜用於正式對聯。如果把「迎」、「海」二字分別放在上下聯的相同位置,要做到詞性、語法結構一樣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也正是為甚麼「翠擁」春聯不做成藏頭格的主因。
但如果勉為其難,盡量保持原意而不改換太多文字,迎海春聯也許可調整成以下「上五下七」的面貌:
迎隨春煦承,萬象晴明觀景運;
海宇昇平共,千秋瑞泰兆豐年。
上下聯的首個複句由四言改成五言,分別為「平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合乎格律;以「承」(平聲)、「共」(仄聲)收結,便符合「馬蹄格」的要求。「迎隨」出自《老子.十四章》:「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在本聯語境中,乃謂世人無論迎隨,皆可承受春陽之溫煦。「迎隨」、「海宇」縱使一為並列動詞、一為並列名詞,但二者結構相同,亦即傳統所謂「蜆殼詞」,故能屬對。下聯添一「共」字,與上聯「承」字皆為動詞,謂世人共享昇平也。且「春煦」為偏正結構,「昇平」亦可解作偏正結構,詞性差可相對。
七言複句方面,原聯的「迪吉」、「瑞泰」皆為吉祥之意,有合掌之嫌。竊以為上聯首句既有「春煦」字樣,次句不妨將「迪吉」改為「晴明」,進一步描摹陽光。唐人孫逖〈葛山潭〉詩:「晴明涵萬象。」正好與「萬象」相連。且「晴明」為並列結構,二字皆平聲,與下聯「瑞泰」詞性相同而平仄相反,頗為適合。
上文已論,「天運」對「豐年」猶不工穩,且「天」字宜改為仄聲字。查《周書.獨孤信傳》:「今景運初開,椒闈肅建。」景運,好時機之意。如此一來,七言複句也平仄全合了。
銀湖華廈高第府;
天峰御殿富貴家。
此係銀湖天峰之嵌字藏頭春聯,為七言單句聯。就文意而論,頗富於氣象,當胎息自陳後主詩:「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及唐太宗〈帝京篇〉:「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尤其可能直接承襲了曲阜孔府門聯:
與國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
同天并老,文章道德聖人家。
銀湖天峰之聯,就內容而言雖與春節關係較遠,不過僅從「富貴」立意也無不可。
上聯首二字嵌「銀湖」,下聯首二字嵌「天峰」。如此嵌字,問題有二。第一,「銀湖」、「天峰」雖皆為偏正結構――亦即上一字以名詞作定語,來修飾下一字,然「湖」、「峰」皆為平聲,而非平仄相對,因此「先天」失律。
第二,由於「湖」、「峰」二字「先天」失律,若仍以嵌字方式鋪衍成句,上下聯也必然平仄不對。僅就前四字觀之,「銀湖華廈」、「天峰御殿」皆為「平平(仄)仄」,而非「平平仄仄」對「仄仄平平」,以致音調重複。一聯之中,上下兩句第二字皆為平聲,此即「八病」之中所謂「平頭」。
此聯作者固然知道,上聯末字應收仄聲。那麼,上聯全句格律當為「平平仄仄平平仄」。但核對之下,上聯第六字「第」為仄聲中之去聲,以仄字居平位,自有瑕疵。
要打磨這個瑕疵,唯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采取雙拗的方式。這種雙拗稱為「罕救格」,在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頷聯已有先例:「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上句為「仄仄平仄仄」,「不」以仄字居平位,為拗;下句為「平平平仄平」,「吹」以平字居仄位,為救。
但回觀此聯,下聯平仄為「平平仄仄仄仄平」,第六字「貴」以仄字居平位,導致全句失律。即使將「富貴」改為「富豪」而求合律,下聯的基本句式也只能是「平平仄仄仄平平」,而非雙拗下句的「仄仄平平(平)仄平」。
如上文所云,一聯內上下句之前半(五言句的前二字、七言句的前四字)的格律一樣,乃是「平頭」病,唐代以後的格律詩中是不會出現的。但在齊梁之世、格律發展初期,倒還有例可援。如謝朓〈和徐都曹出新亭渚詩〉:
日華川上動,風光草際浮。
又如梁簡文帝蕭綱〈新成安樂宮〉:
珠簾通曉日,金華拂夜風。
格律皆為「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謝詩「華」、「光」及蕭詩「簾」、「華」皆平聲,即所謂「平頭」,失律,情況與「銀湖」、「天峰」幾乎同出一轍。
因此,「銀湖」、「天峰」既然是「先天」失律、改無可改,竊以為倒不如倣效梁簡文帝這一聯平頭句,調整為:
銀湖廣廈高華第,
天峰麗宇富榮家。
如此倒可稱為「齊梁體」或「永明體」對聯了。至於修改的原因,再從措詞的角度來簡述如下:
原上聯「高第」為偏正結構,下聯「富貴」為並列結構,詞性失對。古人云「高門華閥」,「高華」兩個形容詞成為並列結構,更加適合。(再者,易「第」為「華」,也避免了失律。)
「高第府」變成「高華第」,前文「華廈」中的「華」字便不可再用,以免重複。杜甫詩云:「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用「廣廈」可見仁心,非僅炫豪鬥富而已。
再看下聯,「富貴」為「仄仄」,不可用,必須調為「仄平」方合律。但上文戲舉「富豪」一詞雖然合律,未免流俗。且此聯所胎息之孔府門聯有「安富尊榮」一語,也見於《紅樓夢》。白居易〈有感.其一〉更有「富榮」一詞,榮者貴也。不妨沿襲採用。
此外,如今常笑帝王時代已逝、而世人之帝王情結尚重。觀乎下聯「御殿」一語,未嘗非一旁例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何必「御」不離口?陳後主詩:「麗宇芳林對高閣。」「麗」「廣」形容詞,「廈」「宇」名詞,以偏正結構屬對,寧不佳乎?
此上草率之論,還望方家賜正。若能拋磚引玉,使春聯文化弘揚精進,是所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