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在關錦鵬的電影裡,女性常常是敘事的焦點與核心。從他的第一部作品《女人心》,到後面的《胭脂扣》、《阮玲玉》、《紅玫瑰與白玫瑰》以及《長恨歌》等,他的鏡頭有種獨到的感性觸覺和敏銳的觀察力,跳脫出慣常的人物塑造框架,呈現有別於其他男性導演所呈現的女性角色,細膩探索她們的生命經驗和人生慾望,既書寫性別身份、個人命運,又觀照城市和時代,是華語電影中一抹綺麗的、无可替代的存在。
7月21日,香港書展請來著名導演關錦鵬舉辦講座「胭脂玫瑰恨長久——關錦鵬眼中的女性、電影與文學改編」,由香港中文大學中文學院副院長黃念欣主持。不難看出,講座名稱將關錦鵬電影作品《胭脂扣》、《紅玫瑰與白玫瑰》、《長恨歌》融合在一起,整個講座亦圍繞著這三部作品展開,關錦鵬以它們為切口,向大家分享自己如何用鏡頭去呈現一個又一個氣質獨特、富有生命張力的女性角色,暢聊這些作品的創作歷程和背後故事,以及自己作為創作者的思考與觀察。
細膩觀察、敏銳捕捉 他將成長背景與同志身份融進創作基因
關錦鵬坦言,他作品中的女性塑造,以及他對女性特質的觀察與把握,與他自己的成長背景有著很大關係。他的父親早年過身,母親辛苦將他們五個子女拉扯長大、供他們讀書,「媽媽日頭一份工、夜晚一份工,但我從沒見過她哭喊或抱怨。」
他亦談到,母親觀念較傳統,有一些「重男輕女」傾向——自己作為長子,能夠入讀培正學校,弟妹卻只能讀官立小學,兩個妹妹早早拍拖、結婚。這些都觸動了他早期對女性世界的深切關注,他亦能夠得以將這樣的視角融進自己的作品裡面,令到他擅長捕捉女性角色的細膩與堅毅。
而他日後與新浪潮幾位導演如許鞍華、譚家明、嚴浩及徐克等導演合作時,所觀察到的這些導演對人物的關注與塑造,也深深影響他自身的經驗做法。「他們不是教我如何分鏡頭、如何做導演,但我看到了他們對人物的關注,這些讓我覺得做副導演工作雖然很辛苦,要付出很多,但我做得很開心。」
1996年,關錦鵬受英國電影協會邀請,拍攝紀錄片《男生女相:華語電影之性別》,紀念電影誕生100週年。「《男生女相》從某種程度來說,是我自己同志身份的出櫃作品。」關錦鵬回憶,當時已有伴侶的他,去訪問媽媽,問她對這件事的感受,而媽媽的反應是「冇所謂啦,當生多個仔咯」,這讓他驚訝且感動,認為媽媽非常看得開。
他亦在講座後面補充,同志身份令他自己看待事情的方式常常遊走在男性跟女性的不同角度之間,「我的確在尋找性取向的過程裡面,很大時候都投入在女性角色裡,從女性角度出發,跟梅艷芳也好,張曼玉、鄭秀文也好,聊著聊著,我感覺像是變成兩個女生在談話。」關錦鵬用當初拍攝《男生女相》時訪問陳凱歌的一句說話詮釋:「一個好的創作者,一定是雌雄同體的。」
一波三折——《胭脂扣》「神來之筆」背後的製作故事
講座首先從關錦鵬改編自李碧華原著小說的《胭脂扣》談起。關錦鵬表示,《胭脂扣》的拍攝其實是他接手自另一位導演。當時他剛簽約嘉禾旗下的威禾電影公司,成為他們的基本導演,而《胭脂扣》劇組原先請了唐基明導演負責,但因劇本打磨時間太長、拖了太久,唐以有其他工作為由離開,原定的三位演員鄭少秋、劉德華和鐘楚紅也都跟著導演相繼離開劇組。
「一開始十二少定的是鄭少秋,不過剛好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心裡就覺得好彩!」關錦鵬和黃念欣都笑言,很難想象如果由鄭少秋飾演十二少的《胭脂扣》會是怎樣,並打趣:「希望鄭少秋和鄭少秋的粉絲不要介意。」
由此談到後來被公認為「神來之筆」的《胭脂扣》選角,即梅艷芳飾演的如花與張國榮飾演的十二少。關錦鵬介紹,其實起初嘉禾買下《胭脂扣》來改編,是緣於梅艷芳讀完這本小說後,十分鍾愛如花這個角色,於是說服他們買下這本小說,並由她本人來演如花。
關錦鵬補充說明,當時的大環境,很多知名演員都分別簽了不同的電影公司,比如梅艷芳屬於嘉禾,張國榮、周潤發、狄龍等人屬於新藝城,當時公司對演員是否接戲拍攝,是有話事權的。
十二少演員的敲定,關錦鵬起初曾找來鄭伊健、吳啟華等人試鏡,但怎樣都不太滿意。而梅艷芳主動向他提議:「不如我跟公司老闆說一聲,我去替新藝城拍戲,換張國榮來演十二少?」關錦鵬當下便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提議,「這個是絕配!」一來一去,便造就了如此扣人心弦的選角。(編註:梅艷芳當時給新藝城拍攝《開心勿語》,換取張國榮到《胭脂扣》飾演十二少。)
關錦鵬回憶,在《胭脂扣》籌備期間,他曾與梅艷芳多次吃飯聊天,默默觀察過她的言行舉止以及許多有趣細節,他便已經認定梅艷芳就是飾演如花的最佳人選,也從中摸索到如何呈現如花這個角色,「她就是如花,如果她離開,我找不到第二個。」他以如花與十二少最後的結局舉例,吞鴉片自殺,苦苦尋找、等待所愛之人⋯⋯這些都要求了塑造如花這個女性角色,需要一定的果敢和堅韌。
除了演員對角色氣質的把握和拿捏,電影製作人員對敘事的取捨亦是電影《胭脂扣》成功的一大關鍵。關錦鵬亦在講座中談到當時的監製、編劇及美指對電影《胭脂扣》的幫助。譬如當時成龍是《胭脂扣》的監製之一,他希望在電影的一些橋段加入功夫戲,即萬梓良飾演的報館編輯在電車上被女鬼如花嚇到要「翻筋斗」翻出電車等。而另一監製陳自強在監製「睇片」前搶先一步,以導演版報名參選金馬獎,結果在一個星期後獲得六項提名。關錦鵬笑言,「就這樣救下了《胭脂扣》,沒了翻筋斗跳出電車這些東西。」
而電影中不同於原著小說的改編,如袁永定女友楚絹要求如花證明她是女鬼時的設計,小說中是平靜地一筆帶過,電影裡則增加吃蘋果、嘴角流血等多個細節,「這要多謝邱剛健,他的文字很有畫面感,這些其實都是他的改編,包括十二少在塘西風月時的橋段。」關錦鵬指出,編劇邱剛健在改編裡加入了很多豐富的細節,讓作品的視覺呈現得以更加生動。
《紅玫瑰與白玫瑰》:「兩面性」的交疊和對比
小說與電影的表現方式不同,將小說改自電影已經非常困難,而改編張愛玲則是難上加難。黃念欣提到,張愛玲作品的電影改編是很大的課題,這對於許多導演來說都是難以跨越的大山。關錦鵬表示自己與張愛玲作品的淵源從中學時開始,他就讀的培正中學要求每個學生兩個星期讀完一本書,並做讀書報告;加上表姐十分喜歡張愛玲,所以他早年間就愛上了讀張愛玲。
「我拍電影、看劇本,首先最重視的就是人物。我覺得張愛玲的小說,永遠講完前幾句,後幾句就開始反諷這個人物,我覺得這種虛實做得很到位。」關錦鵬說,中學讀張愛玲時未必懂得太多分析,但後來跟許鞍華合作《傾城之戀》做副導演時,他都有不停回看張愛玲的小說。
與張愛玲作品的淵源雖能夠追溯至早期,但《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拍攝,並非他主動尋求的機會,而是起於一個老闆向他表示買下了這本書的版權,問他有沒有興趣拍,關錦鵬便「膽粗粗應承了」。針對小說裡這段讀者最耳熟能詳的「白月光與朱砂痣」的描寫,關錦鵬說他最初的想法其實是要找到一個演員分飾「白玫瑰」與「紅玫瑰」,因為他覺得這其實是一個女人的一體兩面:「女人其實都可以很多變,可以一時是紅玫瑰,一時是白玫瑰。」
而他心目中這個能夠分飾兩面的演員,是鞏俐。但鞏俐聽完關錦鵬的提議後,卻表示她有不同的看法,她認為自己只能夠飾演紅玫瑰,即王嬌蕊一角。關錦鵬回憶,他找鞏俐失敗之後,放棄了找一個人分飾兩角的想法,跟老闆討論後敲定了同樣是上海人的陳沖,他們都一致認為陳沖非常適合飾演風姿綽約的王嬌蕊。
但這種「兩面性」始終貫穿著關錦鵬改編《紅白》的過程。振保的選角,來自關錦鵬當時看完李安的《喜宴》後,認為趙文瑄身上同樣也存在著「兩面性」,覺得他身上有一種陰柔的氣質。這種氣質也讓關得以更好呈現出《紅白》裡的曖昧氤氳氛圍,他以書中的濺沫片段作為例子,讓趙文瑄自己去摸索這樣的感覺——「真的就像有嘴巴在輕輕地吸著你。」主持人黃念欣感嘆,自己非常喜歡這種拍攝手法,沒有給很仔細的特寫,而是隱隱呈現出了那種性感的感覺。
關錦鵬亦有談到《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置景及美學設計,譬如他用版畫去呈現舊上海的場景,以及片中的「字卡設計」,有用畫面與文字對話之意,「就像她這樣寫振保,但又那樣看振保」,以此回扣關錦鵬所理解的張愛玲小說的「兩面性」。
講完「紅玫瑰」的選角後,當然就是「白玫瑰」。關錦鵬提到,他起初想讓張曼玉來飾演白玫瑰,但她因片中會出現裸露鏡頭而婉拒。而當時有出演一些豔情電影的葉玉卿吸引了關錦鵬的注意,他認為葉的五官輪廓非常符合白玫瑰的那種「扁平」的感覺,最終找來她出演白玫瑰孟煙鸝。
「我在張愛玲的原著小說裡看到,其實最後的失敗者是佟振保。比如他最後打爛東西發洩,一方面說自己要做理性的好男人,另一方面又是這樣。」關錦鵬說,最後紅玫瑰改嫁過上幸福平淡的生活,白玫瑰亦成長不少:「她下樓梯時的那種篤定,表示其實在這個夫妻關係裡,她已經贏了。」而振保依舊不敢做自己——「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長恨歌》中的「死守」 創作者如何平衡小我與大我?
兩面性的交疊,兩者之間的映照與對比,是關錦鵬作品一如既往的探索對象。「其實當我們決定拍《長恨歌》時,我找原作者王安憶聊了很久。⋯⋯我覺得《長恨歌》應該近期拍,對我自己來說,印象會更深刻。」在談到長恨歌時,關錦鵬解釋自己為什麼找鄭秀文這個香港演員來演發生在上海的故事,除了鄭秀文更具親切氣質外,他還有自己的用意設計——「我選用香港演員,其實是有些在借王安憶這部上海背景的小說,拍香港人『死守』香港。」王綺瑤最後到死去都沒有離開過上海,這是關錦鵬眼中的「死守」。
王安憶在原著小說中有一個很巧妙的人物設計,即王綺瑤參選「上海小姐」時僅獲得第三名,這其實有助於更好了解該角色的層次與複雜性。關錦鵬亦分享自己如何用這個設置去引導鄭秀文去揣摩《長恨歌》中的王綺瑤一角:「這件事對王綺瑤的影響會是多大呢?可以不用將它的影響放到很大,但要縈繞著它,時不時去想,如果不是第三是第一,王綺瑤的生命會是怎樣?」關錦鵬指出,這樣可以去發掘這部作品的層次,更深地理解王綺瑤這個角色的命運和結局。
談完三部作品裡各命運不同但都極富生命張力的女性角色,關錦鵬再次總結道:「從我自己拍的戲裡的女性角色來說,我會在一開始跟演員聊的時候,便讓她們反覆感受這個角色的韌度,思考這個人物為何是這樣的結局,演員自己對這個結局又是怎樣的看法。」這種對人物性格命運的真誠與審慎態度,造就了他鏡頭下角色的生動和立體。
有觀眾在講座提問,關導拍了這麼多部由文學改編的電影,目前是否還有一位女性作家的作品是他有興趣去拍的?關錦鵬直言,自己曾經想拍鍾曉陽的第一部小說《停車暫借問》,「我很想將這部作品改編成電影,但已有另一位導演快我一步。」
而被問到認為將小說改編成電影最困難的一個部分是什麼時,關錦鵬表示這個過程中有很多東西、很多依據需要去分辨,但最基本的是要提醒自己不能照搬,而是要用自己的理解和思考去整理人物,將文字帶給自己的靈感和啟發呈現出來。
「我覺得作為一個創作者,電影不是單憑故事和對白、能夠把這個人物講清楚就算了,你應該留有空間給觀眾提出問題,讓觀眾看完電影後,這個問題依舊在腦海裡縈繞,這才有意思呢。」關錦鵬說。
亦有觀眾追問《長恨歌》如果在近年拍會更有感觸的原因以及對「留守香港」更進一步的看法,關錦鵬說是因為最近幾年來有不少朋友離開了香港,他每個月都會吃一次兩次的餞別飯,感嘆有經營酒吧和食肆的朋友「沒辦法繼續做下去」,認為現在香港人的生活形式改變了,很多人在這裡都生活得不開心,而在八九十年代拍戲時,聊劇本聊到凌晨兩三點,街頭都還很熱鬧,但「連蘭桂坊現在都沒人了」。
「有人問我為什麼不走?我說我能走去哪呢,我在這裡還有戲拍、能監製,包括我現在在城市大學教書,我覺得跟一些年青人接觸,能夠有機會將我所認識的有關電影、編劇的東西傳承下去,我是很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