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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
作者:郭旭宏   來源:香港經濟導報    2024-03-07 16:20

電影,由聲光影創造了一個不同於現實世界的世界,給予觀眾以想像,或逃避現實,或反思人生的空間。正如台灣電影導演楊德昌的《一一》裏有句台詞:「電影的發明使我們的人生延長了三倍,因為我們在裏面獲得了至少兩倍不同的人生經驗。」而《新活日常 (PERFECT DAYS)》,這部由德國電影大師雲溫達斯 (Wim Wenders)執導的新片,卻將人的「日常」搬到了大銀幕上,中文譯名加以「新活」二字,令我們再次思考「日常」對於生命的意義。

《新活日常》講述的是,沉默寡言的東京公廁清潔工人平山,過着看似單調重複的生活,陶醉於analog音樂(類比音樂)和文學,常聽着錄音帶播放的The Rolling Stones、Patti Smith和Lou Reed的音樂穿梭城市;又不時舉起菲林相機,捕捉葉縫漏出的陽光。一場突如其來的相遇,打破了平山的日常規律,也逐漸揭露他的過去。

 

誰是「平山」?

 

值得一提的是,雲溫達斯影片中的主人公——平山,除了社會職業和身份之外,還透露着其個人的一種獨特氣質,有如知識分子般的知性氣息。就在電影開拍前,雲溫達斯撰寫了頗長的一篇備忘錄,題為「誰是平山?」,詳細描述了主角平山是如何走到今天的。這與我們為他「編造」的過去完全不同。我們了解到平山的生活方式並不是環境所迫,而是他自己選擇的。「即使對觀眾來說每天都是一樣的,但對平山來說卻不一樣。他有能力以『現在式』生活,把每一天、每一個動作都當作是他第一次(或最後一次)度過。」劇本以這句話開篇。平山在清潔時,就像一個在修煉的苦行僧——為他人而活,日復一日地重複同樣的動作。當他工作時,他是一道高尚而美麗的風景。雖然苦行僧的修為旨在達到大徹大悟的境界,但這個人卻不抱任何期望。相反,他選擇了平靜的生活。

現代人物質豐裕,卻心靈匱乏。導演雲溫達斯曾在「路上」找尋,德國人身分的他,曾在德州迷失,在柏林俯視,如今又來到東瀛的大都市東京,去尋找心安之處。被稱之為「公路詩人」的雲溫達斯,在《尋找小津》問世三十多年後重回日本,前往都市最不起眼的角落,輕盈地落腳在平凡人物的心靈之地。雲溫達斯的詩意,遇上役所廣司(飾演平山)渾然天成的演繹,道出每份日常微小的美好。就如役所廣司接受媒體訪問時曾說:「若能每天都能安詳入睡,已經是很豐盛的人生。」

「平山生活在東京這個大都會之中,卻依然保持在森林裏呼吸的生活方式和節奏,每天懷着滿足的心情入睡」,役所廣司表示,他亦想學習成為這樣的人。「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以為有錢便能解決一切問題,但內心卻總是感到不滿足。我也經常會問自己,我有沒有珍惜生命中每一個時刻?」縱使現實世界中的役所廣司,並非電影中的清潔工平山,但他對於人有強烈的好奇心與關懷,對於生活有敏銳的觸覺,關心關注生活裏的點滴小事,卻是跟平山相似的。

 

平米之外的看見

 

每日在平米之間大小的房間起身,又蜷縮於東京各地的公廁裏。平山的生活與工作空間是有局限的,但似乎他的精神世界卻無限寬闊。在電影製造出的這場日常詩意之外,不禁要問:雲溫達斯呈現出來的勞動者日常是不是真實的?電影中,雖然平山不斷重複着他極其單調的日常和工作,每個動作步驟似乎從來都沒有出錯,即使是休息日,也都保持着相同的習慣,但他卻把每一天過得都如此「完美」,他的精神世界是如此之充盈——每天都會播放適合當下心情的卡式錄音帶音樂,每天都在工作間隙用菲林相機拍攝記錄不同的光影,每個休息日都會去書店買一本二手書,每日都會有不同的人物出現在他的視線、進入他的世界,成為他的記憶。那麼,在現實世界中,是否具有這樣的理想化環境呢?如果放置在亞洲大都市的背景下,大多底層勞動者每日被超額的工作量支配,是否能夠擁有這樣的精神世界?或者,難道我們要對「勞動者」的形象與生活也有統一的想像?真實的個人是否已被社會職業身分打上刻板印象和標籤?

電影中,雖然平山的生活節奏和工作日程都是重複的,但並不意味他每日的生活都是一模一樣的。日常之中,也存在着差異和變化。無論是樹根旁新長出來的嫩芽,還是他偶遇到的不同的人,都成為他日常一環,印刻在生命裏。而這些記憶,又通過夜晚的夢境回歸到他的腦海,層層交疊的是他的過去與現在、樹影與光陰、人臉的交匯……纏繞在一起,形成他的獨特人生。他的感受,他的情感,他的體驗,他的記憶,他的日常,是獨屬於他的。其中更包括影片後半段,平山的家人——妹妹的出現,打破了他當下的日常規律,也令觀眾猜測平山的過去。妹妹的出現與二人的相擁,以及勸說平山去看望父親,都點明了平山曾經的家庭關係或矛盾衝突,是家庭矛盾的迴避還是對於社會關係的叛離,我們無從知曉,平山亦未答覆家人,給觀眾留出了猜測和想像的空間。

看似平靜的生活當中,隱藏着怎樣的故事?平山獨居一隅,過着自己構建起來的生活模式,心理上與他人的疏離,都令他的生活十分「安全」。但看似美好的日子也終究會被戳破,當親情關係猝不及防地到來,他如何去面對內心中仍舊殘留的傷痛,如何去面對自己過去的人生?由音樂和文學構築起來的精神堡壘是否會坍塌?就如影片中,當同事辭職,平山不得不在當天承擔兩個人的工作量,他的日常生活節奏被打斷後,他終於跟主管抱怨發脾氣。處在社會環境中的個人,也無法能夠真正獨善其身,猶如活在一座孤島上面。現實中的困境對於平山來說亦是真實而具體的。無論是作為公廁清潔工的身分會被人們嫌棄或忽視,還是他與他人的人際關係的疏離,都將他置於一個孤獨的境地。

影片最後一個長鏡頭,是平山駕車在上班路上的正面臉部特寫。當東方的魚肚白微微泛起,馬路上的路燈與清晨的陽光交相輝映浮過平山的面龐,他一如往常,車內卡式錄音帶傳出的音樂聲《Feeling Good》包裹着他,他的面部也開始泛起漣漪。

责任编辑:zhaopengch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