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我住皇后山時浴室有一列窗,屋外五爪金龍長到窗上。有一天我洗澡時看到最後一扇窗外有一條蜷伏的青竹蛇。那一列窗是從來不會打開的,所以沒有戒心。拍到牠伸舌頭後不久,有一天牠鑽進浴室來,被家人發現,不得已把牠打死了。
促導美國首個國家公園成立的繆爾(J. Muir),追憶年輕時,有「任何時候發現響尾蛇都應該殺死」的想法。有一次跨過草叢時發現一條響尾蛇,就在他兩腿間,便擲牠驅牠踩牠,殘酷地結束牠生命。事後繆爾突然感到「很丟臉,而且離上帝更遠」,便下決心以後「平等友善待蛇,非必不已不殺牠」。之後他在優勝美地見過上百條蛇,從來不會故意打擾牠們,牠們也不太干擾繆爾。有一次繆爾在野外露天過夜,睡前發現旁邊有蛇,便把蓆鋪挪到另一邊去;跪下生火時有蛇,讓牠從手臂下滑走;攀岩頂時扔午餐袋誤中毒蛇身上,等半小時牠離開後才取回繼續上路。
講完繆爾的經驗,流水教學法(Flow Learning)始創人柯內爾(J. Cornell)向小童軍發問,是否有動物你討厭到一見便要殺牠?繆爾與響尾蛇共處的經驗,有否改變你的想法?愛蛇者香樂思也曾遇過見蛇便殺的同僚,他在《野外香港歲時記》多個章節特撰文諷刺,希望讀者也反思見到蛇便殺的想法。
繆爾嚴正指出,教會和學校,都漠視動物的生存權,認為動物只配服待於人。難怪我認識的一位基督徒,平時樂於助人,一次閒談時很自豪地描述總共在鄉間學校殺死數十條蛇,比我一生見過的蛇加起來還要多,令我自歎不如。事後我想,他如此熱心殺蛇,很可能不因信仰,而因為跟我一樣在小學中文課讀過一篇《孫叔敖殺兩頭蛇》,內容說孫叔敖篤信家鄉一個傳說「看到兩頭蛇的人都會死」,有天他意外見到了,料想自己快要死,不忍有人再受害,殺蛇而坑之,結果當然沒有死,長大後更做了大官。兩頭蛇難求,一頭蛇差可代替。
各版教科書有關此課的教學活動,一定是引導學生學習孫叔敖捨己為人的精神,甚至把日後做大官歸因於這件童年往事。孫叔敖因此與破缸的司馬光,稱象的曹沖,折神像手臂的孫中山,替父母溫蓆的黃香,燒鴉片的林則徐齊名,成為小學生的六大國民偶像之一。課本的教學活動從來沒有探討過,見到兩頭蛇為甚麼會死?一定會死?人信的我必要信?因有益於物種甲所以殺害物種乙是不違正義?
作為博物學愛好者,最感興趣的是,該課插圖所繪兩頭蛇,是一條蛇身,頂端分叉,左右各長一頭,凶狠待噬,就是孫叔敖真正所見那條?今日有常識的高小學生皆知,這種形態的蛇,是雙胞胎發育不全的畸變現象,在人類也會發生,但非常罕見,不足以使之成為家鄉傳說。唐朝博物學家劉恂《嶺表錄異‧卷下》,已經為兩頭蛇平反:
兩頭蛇,嶺外(嶺南)多此類。時有如小指大者,長尺餘,腹下鱗紅,皆錦文,一頭有口眼,一頭似蛇而無口眼。云兩頭俱能進退,謬也。昔孫叔敖見之不祥。乃殺而埋之。南人見之為常,其禍安在哉 !
兩頭蛇在香港也有分佈。因尾巴不似其他蛇那樣尖,鈍圓似蛇頭,且具有和頭頸部一樣的斑紋,不肯用心觀察的國人因此稱兩頭蛇。此蛇中名鈍尾兩頭蛇,屬鐵線蛇亞科,穴居泥下,本地農夫在鋤地時不時鋤出,無毒温馴,以蚯蚓為食,身長與直徑亦不過一條稍大的蚯蚓。殺害一條蚯蚓是易事,只要不像繆爾往「很丟臉,而且離上帝更遠」方面去想。孫叔敖不是天生狼戾的人,反因惻忍之心而殺蛇,源於一則假消息的傳播。耐人尋味的是,在唐朝時已被揭穿的假消息,一直當真流傳到現代,教育界奉為圭臬向小學生灌輸,培育另一位見蛇便殺的孫叔敖。
有一個人,見到蛇,不當是禍而是福,靜靜跟隨欣賞。他發現蛇從不生病,有神秘的自我療癒能力,推斷是跟牠長年貼地爬行,熟知一切草木藥性有關。那人看見,蛇會停在那些能治癒自己的藥草上摩擦吐信,更會選擇藥草集中生長之地做窩,那人便把該些草本收集、記錄、分類、命名(以上是博物學實踐)、製藥、進行實驗,由此積累藥學知識。他更邀請蛇跟他一起出診行醫,病人們竟又不怕蛇,讓牠吐信以察腑臟,當牠慧黠雙眼閃出靈光,那人向牠諮詢並尋求診治建議,待蛇不敢怠慢,比繆爾更平等友善。
他的醫學知識越積越多,技巧越來越精湛,救治了很多病人,並把經驗及知識傳授學徒,建立一套理論與實踐互相提升的專業訓練模式。此人圖像到今天你常碰見,其蛇就盤繞在他手杖上,方便人蛇面對面研討辯證。他就是古希臘神話中的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esculapius),他跟亦師亦友的蛇死後,升天成蛇夫座,一直是西方醫學的標誌。被譽為醫學之父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ic),就是他的後裔。
神農在嚐鈎吻葉後斷腸而死,此事固然證明他偉大無私,但如果他跟Aesculapius一樣拜蛇為師不魯莽試藥,跟蛇論辯病因與治療方法不一意孤行,我們的神農,大可長命百歲,當可建立更健全的醫學基礎,更造福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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