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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禺陳融:嶺南舊詩的集成者
來源:晶報    2022-08-19 12:28
何以稱“嶺南人詩”而不是“嶺南詩人”呢?因為“嶺南人”泛指一般大眾,而非單指詩人而已,它的範圍遠大過於“嶺南詩人”。

【識港網訊】陳融肄業於菊坡精舍,攻詞章之學。年十九,入邑庠,但誌不在科舉。行憲後受總統府聘為國策顧問。一九四九年移居澳門,一九五五年病逝,享年八十。著有《讀嶺南人詩絕句》《颙園詩話》《秋夢廬詩話》《讀嶺南人詩絕句及拾遺》《竹長春館詩》《黃梅華屋詩稿》等。編有《越秀集》。

陳融1949年合影
《讀嶺南人詩絕句》上下冊

陳融的門弟子余祖明在文章說中:“民國以來,廣東學術有兩部名著:其一是前清翰林吳道镕玉臣先生的《廣東文征》;其二就是先師陳融颙庵先生的《讀嶺南人詩絕句》。《廣東文征》自漢至清,作者七百多家,成書二百四十卷,另附作者考十二冊。……《讀嶺南人詩絕句》,先師曾費四十年的精力,搜集自漢代的楊孚至中日戰後的廣東詩人,總共二千多家,作為絕句二千六百幾首,並附詩人小傳、作品及諸家評語,全書超過三十萬字以上。當日寇南侵,先師將稿件攜帶,逃往越南,在炮火聲中,繼續工作。戰後又攜回廣州,一九四九年又輾轉到澳門,由澳門又到香港。每遇著文友,便殷勤討論,其中有一部分稿曾寄去臺灣請胡毅生先生給予校定的。先師歿於一九五五年十一月,於右任先生對於先生的遺稿極端關懷,乃發起籌款付印,至六五年始印成一千部,分送海內外學術文化機構及學者詩人,因此世人便知廣東亦文化的源泉,不獨是革命策源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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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融(1876-1955),字協之,號頤庵,別署颙園、秋山、松齋。廣東番禺(今廣州)人。父訥文公,為清末督署幕客。陳融肄業於菊坡精舍,攻詞章之學。年十九,入邑庠,但誌不在科舉。當時維新空氣已經很濃厚,光緒三十年(1904)就與胡漢民、毅生堂兄弟及葉夏聲、黎澤闿等遊學日本,入東京法政大學速成科。翌年加入同盟會。與朱執信、汪兆銘、徐紹棨、古應芬等人結“群智社”,宣傳革命。一九一一年黃花崗之役,把他廣州都府街的住宅,給黨人做機關部。民國後,歷任廣東法政學校校長及警官學校校長,廣東審判廳廳長、司法廳廳長、高等法院院長、大本營法制委員會委員、廣東省長公署秘書長兼政務廳廳長。又曾一度執行律師業務。國府定都南京,譚延闿任行政院長聘任他為行政院政務處處長。一九三一年任廣州國民政府秘書長。旋任西南政務委員會政務委員(陳濟棠主粵時的兩廣政務領導機構)兼秘書長。抗戰時廣州淪陷,陳融舉家避難越南,戰後返粵。行憲後受總統府聘為國策顧問。一九四九年移居澳門,一九五五年病逝,享年八十。著有《讀嶺南人詩絕句》《颙園詩話》《秋夢廬詩話》《讀嶺南人詩絕句及拾遺》《竹長春館詩》《黃梅華屋詩稿》等。編有《越秀集》。

陳融的政績並不突出,突出的是他的文學藝術活動。民初時期於廣州越秀山南面(今廣東省政府大院一帶)營建颙園,作為會賓雅集,弦樂笙歌,談文論藝之地,亭臺樓閣,廣袤雅致,花木清幽,出入其間者,皆騷人墨客,名士政要,如李吹萬、余心一、佟紹弼、熊閏桐、曾希穎等,都以詩名於時,人稱 “颙園五子”或“南園今五子”,陳融有句雲:“商詩一老外,屈指五人謀”一老指冒鶴亭,五人便是“南園今五子”。此外“國畫研究會”中百粵畫人,如鄧芬、李研山、趙浩公、姚禮修、盧子樞等,每於文酒之會,即席揮毫,一時佳構琳瑯。此外,政要名士如胡漢民、毅生昆仲,陳石遺、冒鶴亭諸老輩南來亦為颙園上賓。陳融有孟嘗之風,每逢佳節,颙園座客盈盈,琴棋書畫,詩酒不絕。余祖明也談到其師之生活可說多彩多姿,結客吟詩之外,好飲酒但不過量。繼室王夫人善主中饋,每春秋佳日就折柬招邀賓客,聯吟作畫。又愛圍棋,胡漢民就是在他家下圍棋而暈倒送醫不治的。陳融又是顧曲周郎,常招瞽師、瞽姬女伶度曲,他則手操胡琴拍和,常至夜深始散。余祖明記得一件事說,某夕,女伶瓊仙等數人方在歌場唱罷來到颙園,陳融高興極了,即用電話分約知音。那時已是三鼓時分,粵人註重宵夜,但家廚沒有準備,陳融即差人去找孔榮記將雲吞(餛飩)擔用汽車接來。孔榮記的雲吞是最有名的,胡毅生、李仙根兩人每晚非吃了不能入睡。而孔榮本人是不出門的,聽說那次還是胡毅生出面情商的,當晚賓主盡歡。第二天陳融寫條幅以贈歌者,胡毅生約譚喬上填詞紀盛,書之以贈瓊仙,一時傳為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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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融少年即從黎維樅學詩,黎維樅是廣東南海貢生,候選訓導,學海堂學長、越華書院監院。當時與陳融先後從遊的還有胡漢民、古應芬諸人,而名儒任穆臣對陳融亦有極大的啟發。陳融家境算是小康之家,喜歡搜羅書籍,剛遇廣州登雲閣書店主人駱浩泉從京滬各地販來善本,陳融見即收購,後又收購了江南藏書家吳引孫“有福讀書齋”“測海樓”藏書和番禺盛景璇“濠州草堂”的舊藏,庋藏了清代、近代詩文集近萬家,二千余種,涉獵既博,就立誌著述,初欲仿《元詩紀事》和《明詩紀事》而編纂《清詩紀事》一書,廣東藏書家倫明的《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一書就有記載此事雲:“番禺陳融方纂《清詩紀事》,廣搜近代詩集,至千數百家。嘗致余書,托就近代鑒別,雲除甚鹹者外,皆可用也。近人陳石遺衍成《元詩紀事》,陳松山成《明詩紀事》,君之《清詩紀事》,又將成矣。陳陳相因,亦藝林一佳話也。”但倫明這話說得有點早,沒想到陳融的《清詩紀事》計劃終究卻沒有完成,只留下部分的成果,其所以如此是徐世昌在一九一九年還是總統任內,就向全國征集清詩別集,計劃編纂清詩總集,後來終於在一九二九年刊行《晚晴簃詩匯》。而同時楊鐘羲以清朝遺老身份不仕,寄居上海十一年,他自一九一二年春起以將近十一年時間寫成《雪橋詩話》共四集(最後一集即《雪橋詩話余集》,成書於一九二二年秋)一部記載有清一代的掌故書,上至朝章國故、經濟民生,旁及風俗物產、舊聞軼事、學術淵源、藝文流派,兼收博采,薈萃一編,藉詩以存人,因人而存事。余祖明說老師陳融:“不願意與他人角逐,因而別樹一幟,改作《讀嶺南人詩絕句》來發揚廣東詩風。最初從唐代張九齡說起,繼而推至陳朝的劉珊,最後又復遠溯到漢的楊孚,前後增訂了六次,非常慎重。”

至於書名《讀嶺南人詩絕句》在此也有必要解說一下,何以稱“嶺南人詩”而不是“嶺南詩人”呢?學者左鵬軍特別強調這一點,因為“嶺南人”泛指一般大眾,而非單指詩人而已,它的範圍遠大過於“嶺南詩人”。左鵬軍說:“書中所錄,除為人們所熟知的大家名家外,尚有大量的不為一般人所知但又確有其價值的小家;被采入是書者,除一般意義上的‘詩人’外,還有一些並不以詩名世的各種類型的嶺南人物。這也許是該書以《讀嶺南人詩絕句》為名,而不用‘讀嶺南詩人絕句’‘論嶺南詩人絕句’或其他名稱的原因之所在,亦可見作者的寬闊眼光和深遠用意。”《讀嶺南人詩絕句》書稿成,冒廣生在上海得知消息,即作序文,其中寫道:“……若專為一都一邑,網羅文獻。托之長言,蔚成巨制,以吾淺陋,今始得於番禺陳君協之《讀嶺南人詩絕句》見之。夫嶺南固詩國也,世之溯嶺南詩者,至張曲江而止矣,協之此作,乃從漢書托始楊孚,下逮平生交遊,若胡展堂、熊皦然,鹹有論列,楚庭耆舊於是乎因詩以傳,美矣富矣,蔑以加矣。”

而陳融也自己題了四首絕句,表明他創作此書的旨趣,其中最後一首雲:“搜索遺文卌載來,光陰偏待惜殘灰。獨留一管枯余筆,等到無書讀處開。”可見作者為此書費時四十年持續增修,一絲不茍的復雜心情與深切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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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陳融的《清詩紀事》一書最後沒有編成,但其實後來的《颙園詩話》、《越秀集》甚至《讀嶺南人詩絕句》等書,都可以視為整個《清詩紀事》的一部分,它們的編纂理念其實是相同的,因此我們引用冒廣生在《颙園詩話》前的識語說:“協之原稿於姓氏爵裏後,先列各家評語詩話筆記,次列自作詩話,次列所選諸詩。”可知其寫作的體例。而其門人盛鵬運在《越秀集》的《記》也說:“颙園老人以清詩總集無善本,又以自來撰詩話者,亦多擇前人一二佳句,稍加評論,鮮詳事跡,既莫悉其人與世,則雖讀其詩,何由知其腦臆之寄托耶?乃略訂為體例,先列姓名爵裏,次各家評語、詩話、筆記,繼以育自詩話,然後列所選詩,其所選詩必求諸本集,不似他家僅憑稗販。颙園插架,既富收藏,又復借人閱市,故能成就如此。”

由此觀之,可知陳融因不滿前人在選編詩集只是尋章摘句,隨意割裂,又完全忽略“知人論世”之旨意,所以對作者之生平及紀事就特別註重,所以其文獻上特別講究,當然這也歸功於他有大量的藏書。徐信符的《廣東藏書紀事詩》也說:“協之長於文學,家有園亭,收藏復富,近廿年來,就性所好者,專搜羅清人集部,颙園藏書所蓄清代詩文集在二千余種以上,其繼續訪購,猶有未艾,蓋欲仿陳石遺《元詩紀事》、陳田《明詩紀事》,勒成《清詩紀事》也。”除了自己所藏的之外,陳融還向友人借閱大量的藏書,如倫明、冒廣生、胡漢民、李仙根等。而就《讀嶺南人詩絕句》而言,評論的就有兩千余位廣東詩人,而且有許多是徐世昌《晚晴簃詩匯》所未收錄的,就如陳融所說的“《晚晴簃》一選,號稱淹博,而掛漏既多”,由此可見《讀嶺南人詩絕句》的編纂確實有補闕之功。至於選詩的獨到眼光更是前人所未及者,香港學者程中山就指出:“就選詩而言,陳融與徐世昌《晚晴簃詩匯》不同之處,乃陳融比較重視所選詩人的論詩識見、詩學淵源。”又說:“陳融所選詩作往往能突出詩人生平交遊的情況,符合傳統詩歌紀事的編纂要求。”這也是冒廣生為《讀嶺南人詩絕句》撰序所特別強調的:“……協之方撰有清一朝詩話,皆從集部檢討原原本本,與自來作詩話者東西塗抹、詩多話少,無以饜知人尚友之心。譬諸貨焉,從稗販來者列之肆中,未嘗不有其色與光也。然較之采銅於山、煮鹽於海,則固有本末之懸殊,而難與之比富矣。”這都是《讀嶺南人詩絕句》不同於他書而勝於他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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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嶺南人詩絕句》是陳融最為文學界盛贊的詩集,此書凡三十多萬言,前後費時四十年,六易其稿,可見作者對此書之用心。冒廣生、葉恭綽均贊此為“巨制”,極表推重。冒廣生說他“詩之工則懸於國門,千人共見”。全書編成十八帙,一至十四帙紀男性,十五帙紀女性,十六帙紀僧人,十七帙紀道士,十八帙補遺。其中對於女性詩人,甚至方外詩人的重視,都看得出陳融的獨特眼光。他從漢代起至民國年間,時間長達一千三百四十年,考辨出嶺南詩人共二千零九十四家,寫下絕句二千六百八十一首。他以絕句形式,對嶺南歷代詩人一一品評,兼附小傳,從漢楊孚一直寫到民國時期的詩人,不少鮮為人知的嶺南詩人亦被他鉤沈索隱考證出來,故十分有文獻價值。從這書中,亦可見陳融讀書甚博,手眼極高。他所寫品評雖寥寥數句,卻能點出所詠詩人的精要之處,故甚為研究詩史者所重視。

書中寫到同為廣東番禺的吳道镕,他晚年埋首匯集前朝廣東古文名家文章,得240卷3000余篇,名為《廣東文征》,對嶺南文獻的保存與流播貢獻良多。陳融對吳道镕詠詩一首雲:“樂府連環前代事,尚疑遊戲見清裁。茫茫文獻鄉園淚,後死誰當著作才?”註雲:“吳道镕,玉臣,淡庵。番禺。光緒進士,官編修。國變隱居。有《明史樂府》,所任編選《廣東文征》,自漢迄清,凡六百余家,人系一傳,遺稿未及寫完;經張學華接董其事,續得一百數十人,以次編入,合七百一十二家。《作者考》十二冊先成,全書稿本復寫十余份,分藏各圖書館,刊布有待。”左鵬軍說:“對吳道镕主要是從其發起編輯《廣東文征》並率先完成《廣東文征作者考》,對嶺南文獻做出重大貢獻的角度進行評價的,可見陳融對嶺南文獻搜集、整理和傳播的重視與期待。當時《廣東文征》尚未出版,因此陳融有‘後死誰當著作才’之嘆,復有‘刊布有待’之語。”

另外書中寫到的民國廣東詩人有丘逢甲(原籍蕉嶺,生於臺灣)、朱執信、徐紹楨、陳少白、尤列、廖仲愷、古應芬、胡漢民、汪兆銘、黃節、梁啟超、吳道镕、何藻翔、張學華、陳伯陶、江孔殷、麥孟華、潘博、熊英,民國詩人不僅較之前代絕沒有遜色,且風騷的流播更遠勝前代。余祖明就說在陳融的遺作中談及革命詩人,如陳樹人、李蟠、孫璞、廖平子都有集子,其余謝英伯、馬駿聲、林雲陔、何克夫、周之貞、王斧、李炳輝、梁彥明等作品,皆文辭淵茂,雅奏原音。當代陳永正主編的《嶺南文學史》說:“陳融宏揚風雅之功,在嶺南文學史上是應記上一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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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期間陳融避地越南,仍在續寫《讀嶺南人詩絕句》,抗戰勝利後才返回廣州。據余祖明說,那時耆宿重逢,共慶生還,詩人的興致又轉到中興鼓吹方面(按:詞體的一種)。可惜當時他的颙園歷經兵燹,已夷為平地了,幸而還有黃梅花屋仍然完好,陳融好客的作風仍如往昔,而詩人的向慕颙園老人與擁戴的熱忱,更加濃厚了。當年“南園今五子”中的李吹萬、余心一已經作古,但座客中又添了舊交和新進,湖北的劉成禺、湘鄉曾昭樺、臨海徐文鏡、廣西陳寂幾位經常到訪。同鄉商衍鍌、葉恭綽亦從北方歸來。張學華、張樹棠叔侄則從澳門回。其余黎國廉、莫鴻秋、桂坫、廖鳳舒、曹受坤、胡毅生、曾仲雋諸大老,紛紛齊集。教育界巨子則有李滄萍、羅雨山、吳三立、詹祝南,也時常過從。此時惠陽張北海,回粵主持廣州《中山日報》筆政,特辟《嶺雅副刊》邀請陳融作總持,於是在一九四八至四九年間,他撰寫了《黃梅花屋詩話》,但僅選評廣東時賢的作品而已。

陳融的詩集名為《黃梅花屋詩稿》,由胡毅生題端,葉恭綽寫序,序雲:“颙園之詩,清剛深切,與後山、簡齋為近,可謂能纘其緒。主持風會,非颙園莫屬。”又說:“嶺南風雅銷沈久矣,今得颙園起而振之,一章一句,若與山川運會爭其光顯。矧流風所被,蔚為時宗,南服騷壇,源流斯遠,颙園誠何負於此時此地耶。”洵為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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