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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種意識的覺醒
來源:晶報    2022-07-04 13:19
在現代的大城市裏,從霧霾中掙紮出來的星光,如何能與無處不在的霓虹爭輝?在城市孩子的視覺經驗中,星空已經不占份額了。這對他們的心靈會有怎樣的影響?

【識港網訊】差不多二十年前,我提出一個命題:“做一個有道德的物種”。人類只有一個地球,但是地球上不只有人類。地球上還有無數動物、植物、微生物,它們都是地球生態圈的一部分,同樣有生存的權利,如果它們生存得不好,地球生物圈就會生病,如果它們一一滅絕,地球生物圈將會崩潰,人類也將隨之滅亡。人類必須學會與其他物種相處,做一個有道德的物種。

要有對土地的感情

做一個有道德的物種,從邏輯上、理論上會有很多人認同。在自然界中,在地球生物圈中,各個物種相互依存,沒有任何一個物種可以脫離其他物種獨立存在。人類也不例外。人類試圖淩駕於所有物種之上,把所有物種視為自己的資源,予取予奪,只會加速生物圈的崩潰。不過,就如人們會在邏輯上、理論上贊同“熱愛自然”,但沒有基於情感的熱愛,這種贊同就無法落實到行動上。比如臺風吹倒了一排樹,在邏輯上熱愛自然的人們,大概會清醒地、理智地期待、催促園林工人挪走樹的殘骸,以免妨礙交通。而另外一些人,他們會感到疼,感受到這些樹的疼,與這些樹一起疼。

道德是發自理性,還是發自感性?不久前看到一條視頻,是網紅法學教授羅翔對於唐山事件的評論,他說:“如果沒有憤怒,正義就失去了它的情感基礎。”我深以為然。環境倫理作為一門學科,當然是需要堅實的理論推演的,但如果沒有對土地的感情在先,利奧波德怎麽會有動力提出大地倫理呢?他又不需要用《沙鄉年鑒》評職稱。

2000年10月,我在四川木裏的一個名叫爭伍的納西村寨露宿屋頂,仰頭見漫天星鬥,密密麻麻,仿佛觸手可摘。按照中學作文的筆法,這時應該說,引起了我無限的遐想。然而,我卻忽然意識到,這原本是我兒時在東北農村最為頻繁最為庸常的視覺經驗。每個夜晚,無論春秋、無論冬夏,只要是晴天,星空就會降臨。我想,這同樣也是古人最頻繁最庸常的視覺經驗,躲都躲不開,不論中外。於是我能夠理解,為什麽“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為什麽天文學會成為古希臘人最先成熟起來的數理科學。

2005年夏天,我在法蘭克福停留一天,從城中匆匆經過。二戰期間,法蘭克福遭到盟軍幾十次猛烈轟炸,幾乎整個城市都變成了廢墟。現在的法蘭克福是戰後重建的。同行的本地朋友說,以前的法蘭克福隨處可見教堂,最高的建築也都是教堂。在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個方向,擡頭看出去,都能看到教堂的尖頂。而現在的法蘭克福最高的幾座建築,她一一指給我看,除了一個,都是銀行。除了的那一個是歐盟的安全機構。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兩個法蘭克福,有迥然不同的城市景觀,在不同景觀下長大的孩子,有著完全不同的視覺經驗,這對他們的心靈是否會有什麽影響?

在現代的大城市裏,從霧霾中掙紮出來的星光,如何能與無處不在的霓虹爭輝?在城市孩子的視覺經驗中,星空已經不占份額了。這對他們的心靈會有怎樣的影響?

非人類中心主義

《聖經·創世紀》說,上帝用了五天的時間造出世上萬物,第六天造人。只有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的,只有人是有靈的,只有人的名字亞當是上帝賦予的。然後,上帝把前幾天造出來的動物一一牽到亞當面前,亞當一一給它們取了名字。在這個故事裏,人絕對地高於其他物種。但是,達爾文的演化論把人與其他物種之間的鴻溝給填平了,所以讓西方人感到驚恐、憤怒。然而,對中國人來說,演化論卻算不上驚世駭俗。在中國的很多民間傳說裏,虎、狼、熊、鷹都曾被奉為祖先,連女媧和伏羲都長著蛇的身體。人與其他物種之間原本就是連續的,讓猴子作祖先,並不是特別難為情。不同的文化基因,導致截然不同的反應。

美國環境史家克羅斯比提出一個說法,叫哥倫布大交換。歐洲人向全世界殖民,在全世界建立政權,這事兒大家都知道。不過,克羅斯比說,與歐洲人一起殖民全世界的,還有與他們共生的家畜以及微生物。就中國人像闖關東一樣,歐洲人全世界跑,主體人群也是農民。農民搬家難免帶著牛馬羊豬狗雞,它們身上的寄生蟲和各種微生物也會跟著。歐洲人不是作為智人這一個物種,而是以一個物種共同體全球擴張。在美洲,對印第安人殺傷最大最多的,是隨著歐洲人過去的天花、傷寒。

在傳統社會中,無論是農民、牧民、漁民都不是作為智人這個物種獨立生存的,都離不開與之共生的動物、植物、微生物。在我的農村經歷中,雖然我家裏沒有養狗,但是養貓。貓是自由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回來就回來;貓是可以上炕的,與人親密地生活在一起。家裏還有雞鴨鵝豬;村裏有馬、有牛。捉螞蚱、蜻蜓,是我特別喜歡的遊戲。與各種動物相處,是我童年經驗的一部分。小孩子調皮,會遭到老人呵斥,常聽到的說法是:“你欺負個啞巴牲口幹什麽!”這種說法蘊含著對於人與動物關系的一種理解。現在想來,有某種非人類中心主義的味道。

在環境哲學課上,講到非人類中心主義,很多第一次接觸的同學覺得荒謬可笑,難以理喻,但也有同學從一開始就欣然接受。我現在想,這恐怕是由於他們的童年經驗不同。

人是在相互關系中確定自己的。兒童在成長中,首先意識到“我”,能夠分別我與他人,這種自我意識是在與他人相處中形成的。如果孩子只與父母相處,他就一直把自己當孩子;在與其他孩子相處時,會意識到自己並不特殊,從而會調整、豐富他的自我意識。人在與異性相處時,會產生性別意識;在與其他語音相處時,會產生地方意識;在與其他語言相處時,會產生民族意識;在與其他膚色相處時,會產生種族意識。人的物種意識,也是建立在與其他物種之間的日常相處之上的。這時,人會感受到,人是地球生命共同體中的一部分,人是地球生物圈的受益者,人不是地球生物圈的主人,也沒有能力掌控地球生物圈。

現代人不假思索地用“馴化”這個詞來描述人與家畜的關系。而在納西族神話《馬的來歷》中,不是人馴化了馬,而是馬主動找到了人,與人達成了共生協議,協議中規定了人和馬對於彼此的權利和義務。納西族的其他動物神話大體相似,都是動物找到了人,達成了共生協議。我直覺地相信,這些神話更符合歷史。“馴化”,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表述,未免過於自信了。

共生的生命體驗

人從來就是與其他動物共生的。在農村生活,對於這種共生,就會有真切的生命體驗。我很慶幸,我有一個鄉村生活的童年。

現在城市裏長大的孩子,除了寵物,沒有與其他動物日常相處的經驗。對於他們來說,其他動物是遙遠的,抽象的。雖然在電視的動物世界裏,能看到遠比農村孩子多得多的動物,但是只有有限、單向的視覺經驗,沒有日常相處的生命體驗。

就在前日早晨,我看到一則視頻,央視新聞調查節目介紹了北京懷柔九渡河小學,校園裏生活著很多動物,與各種動物相處是孩子們的日常經驗。學校的教育在這種具體的生活中展開。孩子們沒有刻意去進行博物活動,但已經把博物實踐融入日常生活之中。

人類要做一個有道德的物種,首先要從情感上接受其他物種,具有與其他物種相處的經驗,這樣,人類的物種道德才會有情感的基礎。否則,我們頂多是在抽象的、理論的層面上,在標準答案的層面上,承認其他物種的權利。

责任编辑:lw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