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Pixabay
【識港網訊】在中國歷代的女作家中,李清照算是最傑出的一位。無論是個人才華,還是實際成就,她都是無與倫比的。無與倫比的還有她那自由灑脫的個性:她不大委屈自己,為人不隱忍,為文不隱晦,寫作就是表現自我,表現自我的情懷。
她的寫作,開始得很早,大約十三四歲即開始了,從少女的情竇初開到少婦的閨中思怨再到寡婦的哀婉淒切,她都坦蕩蕩地寫出來,這樣的女性,在中國這樣的文化傳統中,也難得一見。
要說明的是,才女不光要有才,還要有良好的教育。中國古代的才女,都有一個能提供她們受教育的家庭,漢之班昭、晉之左棻、劉宋之鮑令暉等等,無不如此。班昭是班固的妹妹,左棻是左思的妹妹,鮑令暉是鮑照的妹妹,唯獨李清照沒有這樣類似的一個出色的哥哥,但她卻有更好的:她有一個學者的父親,有文才的母親,更重要的是有一個好丈夫。
她的丈夫趙明誠是太學生,金石學家,撰有《金石錄》。趙卒後數年,李清照撰有《金石錄.後序》,其中講到他們夫婦二人鬥茗,情深意切,充滿懷念的感傷:
每獲一書,即共同校勘,整集題籤。……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起。
我相信李清照的學問定不及她丈夫,但「性偶強記」的她在這樣的「鬥茗」中未見得就輸給趙明誠。若論藝術才華,李清照當然在趙明誠之上:趙明誠也曾暗中較過一把勁,但卻輸了,且輸得一敗塗地,心悅誠服──
易安以《重陽.醉花陰》詞至明誠。明誠嘆賞,自愧弗逮,務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絕佳。」明誠詰之,曰:「莫道不消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正易安作也。(伊世珍《瑯嬛記》)
這裡提到的《醉花陰‧重陽》,又叫《醉花陰‧九日》,原詞如下: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
趙明誠遊宦在外,李清照獨守空房,乃作此詞寄趙明誠,從內容上講,是閨怨老題材,從性質上講,乃是妻子寄給丈夫的家信,其讀者本來只該是一個人,即趙明誠,而不是我們這些讀者,以此角度去讀,方知其妙。
王闓運《湘綺樓詞選.前編》說此詞:「此語若非出女子自寫照,則無意致。」其實,李清照詞之一大價值與意義,正在於「女子自寫照」。哪怕是她的一些擬代之作,也是以女子之心度女子之腹,且她自己是秉性極敏感、內心極豐富的女子,比起那些「男子作閨音」,更親切、真實而不矯情。
我們看一首可能是她作於十六歲左右的詞《點絳唇》: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襪剷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前面寫出了天真活潑、嬌態可掬的少女形象,後面則刻劃出少女情竇初開之時獨特的心理活動:既已「和羞走」,卻又「倚門回首」,這一羞,一回首,內心世界便掀起一角,大有「簾捲西風」的妙處。此前的花間諸人,也有類似寫法,如:
石榴裙帶,故將纖纖玉指,偷捻雙鳳金線。(歐陽炯《賀明朝》)
水上遊人沙上女,回顧,笑指芭蕉林裡住。(歐陽炯《南鄉子》)
玉纖遙指花深處,爭回顧,孔雀雙雙迎日舞。(李珣《南鄉子》)
但這是男子寫「她」,是以男人的眼光與審美態度來審視客體。李清照卻是「自寫照」,寫「我」,自然更為跳蕩鮮活,且有道德上的意義。
我前面說到,李清照的心靈是自由奔放不拘謹的,道德上亦是坦蕩從容不遮掩的,她如此寫自己的少女情懷,在古代,是大逆不道的,王灼《碧雞漫志》便說她的這類詞作:「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有如此無顧藉也。」是的,我們知道班昭是頗「道德」的,她還專門著過《女誡》,左棻、鮑令暉也是「賢淑」的,所以班、左都能入宮。
而李清照則頗不屑於這些道德戒律,她的「無顧藉」,一方面是她才情勃發而不可自抑,另一方面,也是她心地光明,無所愧疚。飲酒賦詩遊玩,她的生命真如爛漫的春花,自自然然地開,從從容容地開,搖曳生姿而不作態,顧盼自雄而不自戀。她尊重生命自身的律令,敏銳地感受生命、自然、人情,她快樂而平和,自得而自足。
在歷代女作家中,能與李清照比才華者,大約只有一個張愛玲,兩者相像的地方太多,包括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戀及其淒涼結局。但與李清照比性情,張愛玲就差得遠。張愛玲陰冷、褊狹、尖刻,自私而不自覺,李清照則陽光、和藹、柔媚,多愛而不放肆。她無張愛玲的深刻老辣,張愛玲也沒有她的仁愛溫婉。張愛玲是解剖生活,審視眾生;她是享受生活,審美萬象。張愛玲是病態的,她是健康的。張的文章是冷箭,她的詞則是明槍。張愛玲的不幸出自她陰冷的性格,李清照晚年雖極其不幸,卻仍然沒有改變她溫煦的性格。李清照之「無顧藉」,正是她的可貴處。也因了這份自由無礙的心境,她才寫得出那麼自由灑脫的詞。無論小令、無論慢詞,在她筆下,都一樣含蓄蘊藉又自由暢達。
也正是她之「無顧藉」,她才敢於寫《詞論》,將歷代詞人指點評論。她評南唐二主是「亡國之音哀以思」,評柳永是「變舊聲作新聲」卻又「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北宋一些雞零狗碎的小詞人,雖然「時時有妙語」,卻「破碎何足名家」。即便是晏殊、歐陽修、蘇軾這樣的人物,她也不怯,既承認他們「學際天人」,又批評他們「不協音律」,是「句讀不葺之詩」,而晏幾道、賀鑄、秦觀諸人也各有其不足:晏無鋪敘,賀乏莊重,秦少故實,黃庭堅卻又用典太多。
在中國古代,女性作家倒有些,女性批評家卻只李清照一人,這正與她「無顧藉」的個性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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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選並改編自《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菊花與刀》
《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
作者:鮑鵬山
出版社:三聯書店
出版時間:2019年5月
原文鏈接: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19/06/24/01011985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