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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怪物”,隱藏在每個人身上
作者:郭旭宏   來源:香港經濟導報    2023-07-28 16:45

六月二十二日,由康城金棕櫚獎大導演是枝裕和、金牌編劇阪元裕二及殿堂級音樂大師阪本龍一聯手合作的日本電影《怪物》(MONSTER)在香港大銀幕正式公映。早在五月,這部電影就已經在法國康城影展上得到了極高的關注度,阪元裕二亦獲得主競賽單元最佳劇本獎。

影片講述了在一個平靜的湖畔小鎮,疼愛兒子的單親媽媽早織(安藤櫻 飾)、為學生着想的爽直老師保利(永山瑛太 飾)以及天真爛漫的孩子們本過着安穩的生活,卻因為一次校園衝突,發酵釀成軒然大波,惹起社會與媒體的關注。當事態越見嚴重,竟在一個暴風雨的清晨,兩個孩子雙雙失去了蹤影……

三重視角羅生門,孰對孰錯難分辨

這部影片之所以備受矚目尤其獲得了第七十六屆康城最佳劇本獎,它的最大特點之一在於採用了三重視角,而非電影慣用的主角視角或上帝視角。這樣的多重視角其實在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裡已經出現,後來被日本知名導演黑澤明於一九五〇年拍攝成同名電影。《怪物》呈現出明顯的三幕式,三條敘事線聚焦在單親母親、年輕男老師及男孩麥野湊的視角,講述麥野湊和他的同學星川依里兩人在學校裡發生的事情。

三條線索迥然不同,觀眾亦會代入進不同角色的視角去看整件事情的經過。故事一開始是從一位單親母親的視野出發:她發現最近兒子行為怪異,有時搞得滿身污垢、有時水杯裡裝滿了泥土、有時會丟了一隻鞋、有時會瘋狂地抹掉作業本上的字跡,有時還會問她奇怪的問題“如果一個人的腦子是豬腦,那他是人還是豬?”……種種跡象,不僅是母親,就連觀眾都會猜測,這個男孩是否在學校裡遭受到了霸淩?在母親的再三審問下,男孩說出自己在學校被老師體罰的事情之後,母親每日的生活重心就落在了捍衛兒子、去學校討公道。是否作為觀眾,都會心疼這個不容易的單親母親,認為她的行為是正確的。

第二段年輕老師的視角卻讓事情有了反轉,跟單親母親的視角完全是另一個版本。老師走在走廊上,聽到教室裡傳來的騷動聲,快步走進教室,眼前是麥野湊失控地將同學們的書包甩在地上,為了讓男孩冷靜下來,老師上前試圖控制湊,但是男孩過激的動作與老師產生對抗,反作用力弄傷了自己的鼻子,鼻血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老師並不知道在此之前發生了什麼。後來幾次看到星川被同學霸淩時都有湊的身影在一旁,不由懷疑霸淩者是否是湊。男孩回家後,為了守住秘密,面對母親編纂出老師體罰的理由,導致老師被誤會;學校為了保全自身,強制老師公開認罪道歉,因此被媒體盯上,不知來龍去脈地大肆報道,致使老師被學校開除,即將訂婚的女友也棄他而去,走投無路之下,年輕老師爬上學校樓頂的天台,試圖跳樓自殺。

然而就在一個暴風雨的早晨,單親母親發現湊不見了,瘋了似地跑出門尋找。老師崩潰在家,踩空摔倒時無意間發現星川寫的作文,其實是首藏頭詩,字裡行間隱藏着星川對湊的情感。恍然大悟,老師跑去找湊的母親,母親開車載老師一起飛速駛向湊曾經出現的山洞……這時,視角轉換到了麥野湊——引發種種事件的焦點,一點點揭露出故事的真相。三重視角的不斷遞進,就如剝洋蔥般,一層層撕開每一個人的傷口。千瘡百孔之中,窺探出整個社會的傷痛。

廢棄的火車車廂,乾淨的城市設施

《怪物》全片的情感情緒,都隱藏在畫面的色彩裡。每一處空間,都是人類情感的見證。日本社會的階級困境,學校制度及氛圍的壓抑,大人與孩童之間的衝突,人類代代的規訓都可見一番。單親媽媽早織的家,是典型的日式公寓,乾淨整潔,井然有序。早織與兒子湊二人共同生活,但二人的生活軌跡有所偏離。母親忙碌於工作,維繫家庭;兒子每天上學放學寫作業。早織並沒有察覺到湊的情感需求,無法理解他的一系列行為;另一方面,母親的關愛和母親的困境湊也無法感同身受,造成了一個屋簷下最親近二人的某種程度的疏離。狹小的房子裡,只是在一起觀看附近大樓起火時,或者一起為玻璃窗門貼膠紙預防颱風時,二人才從各自世界中抽離出來,站在了一起。對比星川和單親父親雖然住在日式獨棟住宅,但是卻像一個“空殼”。無論是星川獨自放學回家寫作業,或是父親下班回家澆花,兩個人仿佛都在過着自己的生活。無法理解的彼此,卻時而被傷害,父親認為星川是個有病的人。

同樣,麥野湊上學的學校,是建在僻靜山坡上的傳統公立小學。學校裡,學生的鞋子都整齊地排列在大堂鞋架上,書包也都一個個塞進教室最後的置物箱內。但是,學校內好似並非周圍環境那樣安寧,棕色墻壁的屋內卻透露出窒息的壓抑。一方面,單親母親咄咄逼人,年輕老師難以言說,老校長內心更是痛苦萬分;另一方面,孩子們之間的抱團霸淩、排擠他人。即使陽光可以透過窗戶照射進來,但人們卻似乎成為了一種“陰影”的存在。

相反,潮濕幽暗的恐怖隧道,卻成了麥野湊和星川依裏兩個孩子的冒險樂園。叢林深處,廢棄已久、鏽跡斑斑的一節火車車廂,成為了兩個男孩的秘密基地。兩人一個生性敏感、寡言少語,一個活潑開朗、積極勇敢,性格迥異的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在車廂裡分享故事,製作手工,將車廂內掛滿不同顏色大小的“星球”……那是屬於他們的世界,是他們自己動手搭建的精神烏托邦。但在現實中,兩個男孩卻被其他同學視為異類,處處遭到排擠和嘲笑,不被接納。

固執與偏見,生出暴力,製造“怪物”

人們想看到甚麽,就會看到甚麽。正如是枝裕和在第七十六屆康城電影節舉辦期間在某次圓桌會議上講到:“經歷了新冠疫情,我想每個人的視野其實都變窄了,就像故事裡的人物一樣,只相信眼前看到的東西,超出自己認知的就認為是怪物。”當下,人們越來越局限在自己的認知範圍內,很難客觀地去看待這個世界。有時,一些人或某些事和情感無法被定義、難以捉摸的時候,人們便將其判定為“怪物”,這發生在每個人身上。編劇阪元裕二提到,“對於受害我們常常會好好思考,但對於自己的加害行為卻很難思考和意識到。《怪物》所經歷的就是加害者意識到受害者的存在。”阪元裕二還講到這部劇本是寫給“孤獨的人”。在我看來,不僅是因為周圍人們的固執與偏見將電影中兩個男孩推向孤獨的境地,更是每個人的視野狹窄都將自己拖入了孤獨的邊緣。

有些愛是更嚴重的暴力傷害。是枝裕和在訪問中說這部電影是充滿“暴力”的:“電影表現暴力,可以是直接的方式,比如血流成河的暴力描寫。但除此以外的東西也有可能形成暴力”,“某些形式的愛意表達,對於另一方來說不能領悟到,其實是一種暴力,這一點我覺得是很殘忍的。”《怪物》裡最明顯的暴力即是麥野湊所在小學裡發生的“校園暴力”,學生間形成的權力結構,對於弱者、異者的排擠和傷害。

不僅如此,老師不經意的言語也會傷害到孩子的自尊,譬如保利老師讓湊和星川握手言和時脫口而出的“來,握個手,像男子漢一樣”。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個社會要求的男子氣概對一些人所造成的枷鎖。兩個男孩相互喜歡,是友情,或是友情之上?無論怎樣,那都是真實的、無關對錯的情感。但在現實裡,孩子們太早被大人們貼上各種標籤,陷入自我懷疑:“我生病了,我是人類嗎?我的腦袋是豬腦袋”。如是枝裕和所說:“在這些年幼孩子身上,點燃的感情,有時會以暴力的方式傳遞予他人,或者有時候,孩子們對抗的是自己。”

而隱形的暴力則是在家庭中,父母以“愛”之名過度保護或病態控制孩子,無形中對孩子的心理造成了極大的傷害,阻礙了孩子自我意識的發展和生命的自然成長。因此,在最親的家人面前,孩子不敢坦白自己的內心,所有壓抑起來的情感都外化成了其他形式表現出來。社會性的暴力更是無處不在,媒體如何真實地報道事件,公民如何客觀地評判他人,以及所造成的後果,個體該如何承擔?不禁自問,在各種人與人之間的誤解中,什麼才是“怪物”?自己會不會也變成“一頭怪物”?

影片結尾,一場暴風雨席捲大地之後,兩個孩子是否“轉世投胎”了呢?就如片中星川所講的:“宇宙膨脹到爆炸後,時光倒流,人人可以重新再走昔日時光,改變過去的人生”。電影並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只是讓我們看到,兩個孩子滿身泥濘,踏入到綠色的叢林,他們一起快樂地跑向陽光照耀的深處——那是一條通往光明自由的彼岸之路。這個場景,不由想到去年獲得第七十五屆康城影展評審團大獎、由盧卡斯·東特執導的電影《親陌》(CLOSE),片中同樣是無法向外界言說情感的兩個男孩,自在地奔跑在花田裡……或許,我們終將不停奔跑,去打破世間的桎梏,才無需再期待一個烏托邦般的轉世。

责任编辑:zhaopengch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