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知道 「檳榔」 這個詞,但看到真的檳榔樹、檳榔果還是幾年前去了一趟海南的事。
小時候在農村裡,春節時有客人來,大人就把盛著糖果和橄欖的盒子端出來請客人「食檳榔」 ,禮俗上叫做 「請檳榔」 或者 「敬檳榔」。這個盒子也叫檳榔盒,或者檳榔鼓。
小孩子的我就納了悶啦:「明明是橄欖,怎麼說是檳榔呢?」 一度還誤以為:檳榔是橄欖的別稱吧。後來長大了讀了書,才知道檳榔就是檳榔,不是橄欖的代稱。以前東南沿海和南洋諸島都種植檳榔樹並有嚼食檳榔的習慣,潮汕一帶更把「敬檳榔」(請吃檳榔)當成禮俗之一,尤其是婚俗之一,並且一直沿襲不輟。(參閱許旭綿《檳榔鼓:潮汕舊俗婚禮的禮盒》)民國之後,潮汕地區已經少見檳榔,但 「敬檳榔」 之俗繼續保留,沒有了檳榔,就以形似的青橄欖代替之,而檳榔盒、檳榔鼓之名,也至今保留,儘管此物已成 「古董」。
據曹雨《一嚼兩千年》(中信出版集團,2022)一書研究,有可靠的史料可以佐證,南島語族是一個吃檳榔的民族,距今約5500年了。他們其中的一支很有可能在華南沿海定居,嚼檳榔的習慣也逐漸傳入嶺南。說南島語族的居民曾經在東南沿海居住,那是沒問題的,黃挺教授《中國與重洋》一書的第二章《蠻荒海畔:潮汕的土著文化》(三聯書店,2017年版第18-32頁)中便有「關於南島語族」一節談了這個問題。但有具體的漢字文獻資料記載,得到漢代,司馬相如的《少林賦》:「留落胥邪,仁頻並閭,欃檀木蘭。」 「仁頻」 就是檳榔。漢代的楊孚在《異物志》中首次使用了「檳榔」一詞。楊孚是廣州人,他在《異物志》中把包括檳榔在內的嶺南特產介紹到中原文化區,可以說是嶺南影響中原文化的開始。
中原人對檳榔的第一個印象是有藥用價值。當時中原人來到嶺南後,對這裡的感受就是瘴氣遍布、容易致病。韓文公被貶潮州時,寫《左遷至藍關示姪孫湘》詩的時候,都以為到了那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來,必死無疑,所以才有了那兩句充滿悲涼的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但到了嶺南的中原人又發現本地人在嚼檳榔,就認為檳榔有除瘴祛病的功效。漢代的醫家張仲景、陶弘景和葛洪在醫書裡面都提及過跟檳榔有關的藥,在藥方中說檳榔能夠 「下一切氣」,可以祛除所有惡 「氣」,比如反胃嘔吐、腸胃不適等。
檳榔作為一種特殊的青果食品的記載更晚一些,南北朝的庾信(513年-581年)《忽見檳榔》詩,有「綠房千子熟,紫穗百花開」的句子。唐代李白在《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中寫過 「何時黃金盤,一斛薦檳榔」 的句子(這個「黃金盤」 是不是潮汕的檳榔盒的原形?)。宋代的蘇軾專門寫了一首《食檳榔》詩,描寫了 「北客初未諳,勸食俗難阻」的嘗試經歷。他在著作《格物粗談》(卷上,果品)中,記載了檳榔的青果吃法:「檳榔同扶留藤,及瓦壟子灰,或蠣蚌灰食,則柔滑甘美。」 「扶留藤」 就是潮汕人的「荖」(也寫作「蔞」)。「瓦壟子」 潮汕人叫「蚶」,有血蚶、毛蚶等不同品種。用蚶、蠔(牡蠣)和蚌(車白之類)燒成的 「灰」。可見用荖葉包裹貝灰嚼吃檳榔之俗,由來早矣。在草藥詩中,蘇軾還寫到「兩頰紅潮增嫵媚,誰知儂是醉檳榔」。在給他親自培養的儋州第一位舉人寫的《題姜秀郎幾間》詩中,還提到了檳榔:「暗麝著人簪茉莉,紅潮登頰醉檳榔。」 現在如果用蘇東坡的這些詩句來形容台灣的「檳榔西施」,不也正好?
嶺南地區食用檳榔的習慣,宋·姚寬《西溪叢語》卷上有專門記載:「閩、廣人食檳榔,每切作片,蘸蠣灰以荖葉裹嚼之。」 清初屈大均(1630—1696)《廣東新語》亦記載:「以鹽漬者曰檳榔鹵,則廣州、肇慶人嗜之。日暴既乾,心如香附者,曰乾檳榔,則惠、潮、東莞、順德人嗜之。」 可見當時廣州、肇慶人喜歡吃鹽漬檳榔;惠州、潮汕、東莞、順德人喜歡吃乾檳榔。廣府童謠中也有一些跟檳榔有關的詞句,例如膾炙人口的《月光光》唱到:「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檳榔,檳榔香,摘紫姜……」。潮語歌謠則用 「嘴哺(bou7)檳榔面抹粉」 來描寫當時的女性時尚。
《採檳榔》是由湖南湘潭黎錦光先生根據湖南民歌《雙川調》作曲,殷憶秋作詞,1930年周璇原唱,其歌詞朗朗上口,簡潔明快,風靡上海,遂成流行名歌。20世紀80-90年代,該歌被多名歌手翻唱,如奚秀蘭、鄧麗君(鄧麗君曾在82年的演唱會上現場演唱該曲)、鳳飛飛、龍飄飄、卓依婷、小萍萍等,此歌又再次風靡。因此,包括我在內的不少樂盲誤以為這是台灣歌曲。
潮人吃檳榔的習慣,明清府志均有記載,澄海、普寧等各縣縣誌也有所記載,應當是一種普遍的習俗,而且是待客之俗和婚姻習俗。饒宗頤主編《潮州志·風俗志》記載:「朋友往來,不具酒食,勿以為嫌;不設檳榔,便稱簡慢。」 這種習俗,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已有記載:「福建下四州與廣東……,皆食檳榔者。客至不設茶,唯以檳榔為禮。」 此可知,南宋時潮州已有用檳榔待客人的習俗。
據老前輩們回憶,嚼吃檳榔時,必須以荖葉蘸貝灰泥然後包裹之食用。屈大均《廣東新語》雲:「凡食檳榔必以蔞葉為佐,而以蚌灰為使,否則檳榔味澀不滑甘。」 蔞葉,即「荖葉」。蔞葉汁紅,嚼後唇紅齒也紅, 清宋徵璧《潮州竹枝詞》雲:「新插芭蕉一兩叢,女牆多種木芙蓉。朱唇輕染胭脂色,愛嚼檳榔玉齒紅。」 張對墀《潮州竹枝詞》雲:「蜑船無數大江中,蜑婦如花倩倚風。多嚼檳榔當戶立,一笑一迎玉齒紅。」 詩里描寫的是韓江六篷船妓女邊嚼檳榔邊倚門賣笑迎客的情景。
其實,嚼食檳榔在清朝時應該不僅僅是潮汕,或者嶺南,《紅樓夢》中也有賈璉為引誘尤二姐而死皮賴臉地索討檳榔吃的情節。直到現在,湖南省的一些地區,還有嚼食檳榔的現象存在。
說到 「荖葉」,過去的潮汕可能是普遍種植的。荖字也寫作 「蔞」,是一種胡椒科藤蔓植物,葉片厚大,色澤濃綠,氣味芳香。現在還有一些地名保持了 「荖」 字,如南澳縣雲澳鎮有荖園村,澄海區東里鎮名優水果林檎的出產地是樟林荖巷,據說是昔年以種植 「荖」 而馳名遐邇。「荖」 還被編入了群眾的諺語中:「愛就荖,勿就草。」 或者說:「愛你哩就荖,勿你哩就草。」 意思是需要用時就是寶貝,不用時就當棄物了。
最有趣的是一種著名的潮汕小食叫 「荖花」,就是以形似取名的,還真是像。荖花也稱 「啑奅」,「啑」(sah4)是大口咬食的意思;「奅」 (pan3) 是鬆軟的意思:「荖花」 吃起來有鬆軟香甜的味道和口感,故名。但 「啑奅」 潮音sah4 pan3,也指人之慫軟不中用(粵語說 「冇屌用」),真有意思。
最後,再說說檳榔的 「榔」 字的特殊讀音,它不讀lang5(狼),而讀no5(娜),這是古代的唐韻字失去後鼻音韻尾-ng的結果,同理的還有「狼犺」,不讀lang5 hang1,而讀lo5 ho1。在粵西的閩南方言雷州話里,這類唐韻字白讀-o韻母的字就多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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