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報載諾貝爾獎獲得者、著名美籍華人、實驗物理學家丁肇中教授為南航師生作了一場學術報告,報告後，接受學生提問。學生連問三個問題他都回答,“不知道。” 一問“三不知”！讓在場的所有同學意外，丁肇中回答“不知道”時，表情自然、誠懇，沒有明知不說的矯揉造作，沒有故弄玄虛，也絕沒有“賣關子”。但丁教授的簡短而樸實的解釋卻贏得全場熱烈的掌聲。他說：不知道的事情絕對不能去主觀推斷，更不能不懂裝懂。一位世界聞名的科學家竟敢當眾承認自己不懂，其率真品格確實令人敬佩，這種品格在歐美很普遍，但在華人中非常罕見，在中國內地那就更不可想像，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還能有什麼不知道的？不知道也會知道、不懂也要懂，有些人還經常要發表重要講話呢。

從丁肇中我想起了赫魯雪夫。

《元首傳》記載：1962年12月赫魯雪夫到莫斯科中央展覽館參觀畫家和雕塑家的作品，看到抽象藝術廳的一些作品時，他忍不住了：“這是淫穢作品，不是藝術。”當他到走到恩斯特的作品前面，火氣更大了：“一頭毛驢用它的尾巴可以畫得比這更好。”隨後他問：“誰是這裏的負責人？”於是，抽象派畫家恩斯特被領到了他的面前。赫魯雪夫指了指那些奇形怪狀的作品，憤怒地說：“你揮霍的是人民的錢，製造出的是這些糞便？”

恩斯特對他的粗暴吼斥很不服氣，回答：“你不是藝術家，也不懂美學，你對藝術一竅不通。”赫魯雪夫反駁說：“當我是一個礦工的時候，我不懂；當我在提升的各級階梯上的時候，我也會不懂。但是，今天我是部長會議主席，我是黨的領袖，難道我還不懂嗎？”是啊，怎麼能怪赫魯雪夫不懂呢？這只能怪你恩斯特無知，當官的坐在哪級位置上，就象徵和代表了哪一級，你說他不懂，等於說他那一級不夠權威沒有水準。人，一旦有了權力也就會有了知識、學問和水準，也就有了權威，赫魯雪夫只不過講了句直率的話而已。不過，數年後，赫魯雪夫下臺成了一名平民，思維似乎清醒和正常過來，他找了一個合適時機主動與恩斯特之握手言和，又囑咐他的兒子他死後的墓碑雕塑一定請恩斯特完成。這是他的反省，更是他的懺悔。

半個世紀過去了，已經懺悔了的赫魯雪夫早已化作塵土，但他那官大水平高的現象在今天的中國仍大行其道。從毛澤東到鄧小平,老人家總諄諄告誡當領導的要實事求是，用孔夫子的話說，“知之為知之，不知之為不知之，是知也。” 這不但是對從政為官者的要求，其實也是做人最起碼的品德。

然而,長期以來有權好辦事，人有權就有威，權威大了似乎中氣就會足起來，智慧就會多起來，水準也會高起來，權力決定水準成了不折不扣的現實。大凡大權在握，地位顯赫的人，大都人氣神旺，如日中天，一言九鼎，往往也就會忘乎所以，自以為是,狂妄自大了。難怪有人說，權力有如春藥,使人亢奮失態,權力也像鴉片,令人迷惑模糊,自我陶醉。一個人虛假奉承的好話聽多了，連自己也會信以為真，以為自己真的是成了法力無邊無所不能，無所不行，地上走的天上飛的水裏遊的，三百六十行七十二道，世間還能有什麼不懂的？不懂自然也會懂。

你沒看好多官員走到哪指示到哪講話到哪，不論什麼行業不管什麼學科都可以指導一番，不懂裝懂，信口開河，大講外行話甚至瞎指揮成了內地許多官員的特長。曾問一位當官的同學：你學的是中文，但你今天管基建明日管農業，走到哪都免不了要作指示發表講話，就不怕講錯話誤了事？同學不以為然地說，給你坐上這個位你不懂也會懂，何況講話都是有人準備好的，再說你是領導就是講了就是指示，錯了也沒人會當面反你。民間流傳著：一把手是絕對真理，二把手是相對真理，三把手是服從真理。只要你地位比他低、官比他小，你就只有聽的份，即便明明知道他是在胡言亂語，你也只能點頭鼓掌大聲叫好，人家既然當到這一級的官說話就代表這一級的組織，你敢提出異議或不服從，豈不成了公然對抗上級？為什麼許多人敢不懂裝懂，信口胡謅，口若懸河，大言不慚，因為他們心裏清楚，這裏我最大隨我怎麼說都沒人敢出來反駁。說來也是，這世道還有幾個像恩斯特那樣敢堅持真理當面直言上級？

曾在一個著名水墨畫家的開幕式上聽到一位有相當級別的領導為附庸風雅當眾大噴口水，說了一通很漂亮很好看的外行話，最後還要對一些具體的藝術問題指手劃腳，妄加評議，雖然說得讓人笑掉大牙，但主持者還忘不了要拍上一通要認真學習重要指示的屁話，在座不乏行家名流，但依然掌聲雷動。不懂裝懂，往往比沉默更可悲，前者好歹是誠實的，而後者卻是為了所謂的身份和麵子而撒謊。不懂裝懂自欺欺人固然可悲，但如果懂了卻裝不懂，明明知道對方無知或不懂裝懂仍一味迎合奉承，這不但可悲更是可惡可恥。

2001年到南京參加世界華商大會，期間巧遇萬科董事長王石，閒聊時我問，你企業這麼大業務這麼多，怎麼能有空到處去登山、跳傘和滑雪？他告訴我，他一年最多只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處理公司的業務，其餘時間在全世界到處走，做些自己喜歡的運動，發洩過剩的精力，體驗生命的極限。他說，一個人，特別是一個有點能耐的人，千萬不能出現精力和時間的過剩，一過剩就會出事。試想，一個有權有錢（不管是國家還自己的）如果整天呆在辦公室，就會有時間和精力去胡思亂想，就會手癢癢想去幹更多更大的事情，再加上上級的表揚下級的吹捧，常常會以為自己真的了不得，什麼都能做什麼都敢做，結果可想而知。俗話說，隔行如隔山，你一樣行並不是你樣樣都能行，許多當初很不錯的大企業大集團就是這樣栽在一些不自量力、不懂裝懂或好大喜功，一心想做強做大的當家人手上。萬科的成功，王石的成功，我想，就在於他能清醒地瞭解自己，有自知之明的智慧。。

倘若有一天, 當權當家的人都能像王石一樣，是個明白人，不懂不裝懂，懂的也不裝不懂，那我們的社會就會變得更好，信不信？

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