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十八至十九世紀活躍的朝鮮(1392-1910年)文人朴齊家(1750-1851年)曾經表示他最仰慕的兩位古人,分別是崔致遠(857年-?)和趙憲(1544-1592年)。崔致遠為唐朝(618-907年)新羅(前57-935年)人,曾於唐代考獲進士,後有以中國變革新羅舊俗之志。後來隱居於伽倻山,不知所終。趙憲以質正官入明後,寫有《東還封事》,希望回到朝鮮以夏變夷。
朴齊家仰慕的兩位所擁有的共通點,都是曾前往中國,並希望從中國可行之法應用於朝鮮半島。朴齊家於1778年有幸與李德懋(1741-1793年)一同參與朝鮮赴華使團,期間能綜觀燕京一帶景物,與中國文人雅士交往,幾個月的經歷使他增益不少聞所不聞的事,並希望藉着學習中國的事物,思考回到朝鮮應用這些事物從而改革社會的可行性。
朝鮮文人朴齊家
朴齊家在朝鮮最為人所知的是曾參與燕行。朴齊家的友人譯官趙秀三(1762-1849年)在朴齊家離世時有一詩題作〈哭朴楚亭〉,其中一段為:「往歲遊燕市,逢人說楚亭。不知投北鄙,只恨隔東溟。」楚亭是朴齊家的號,詩作反映朴齊家在北京非常有名。那麼為什麼一位朝鮮人能聞名於北京?為何這些從朝鮮前往北京執行任務或參與使團的過程會被稱為燕行?燕行與朝鮮及東亞社會又有哪些文化與政治的作用呢?
十四世紀末,高麗(918-1392年)國內就宗主國的取捨有甚大爭議,禑王(王禑,1365-1389年,1374-1388年在位)一朝,放棄恭愍王(王顓,1330-1374年,1351-1374年在位)的親明政策,改為親北元,明太祖(朱元璋,(1328-1398年,1368-1398年在位)以設置鐵嶺衛,引起了高麗一方不滿,派出李成桂(1335-1408年)發動北伐。
然而,李成桂認為高麗絕不適合向明朝(1368-1644年)對抗,並要求退兵。朝廷拒絕之下,李成桂發動「威化島回軍」,盡掌高麗軍政大權,後來於1392年正式被擁立成國王,並派遣使節尋求明朝給予封號。明太祖得悉後便說:「東夷之號,惟朝鮮之稱最美,且其來遠矣,宜更其國號曰朝鮮。」新的政權自此被命名為朝鮮。
明太祖朱元璋
燕行對於十七世紀以來朝鮮士大夫在文化認同、世界觀形成以及各種思想史或儒學史的思辯都有重要的啟發意義。發生於清代的燕行活動,往往使不同的朝鮮士人對中國或朝鮮的態度構成多種矛盾。一些士人以朝鮮為中華正宗的角度,看到每事每物都否定清朝。這一點在朴趾源《熱河日記》舉例朝鮮人前往燕京的事例可以看到士人對清人生活與風俗的蔑視:
我東人士,初逢自燕還者,必問曰:「君行第一壯觀何物也?第爲拈出其第一壯觀而道之也,人則各以所見率口而對曰:「遼東千里大野壯觀……」上士則愀然變色,易容而言曰:「都無可觀。」何謂都無可觀。曰:「皇帝也薙髮,將相大臣百執事也薙髮,士庶人也薙髮。雖功德侔殷周,富强邁秦漢。自生民以來,未有薙髮之天子也。雖有陸隴其李光地之學問,魏禧、汪琬、王士徵之文章。顧炎武、朱彛尊之博識,一薙髮則胡虜也。胡虜則犬羊也,吾於犬羊也何觀焉。
反清或蔑清固然在不少朝鮮文人心中是不容磨損的佔了重要的地位,但他們一般不直接在使行及清人面前表露這種態度,只會於其《燕行錄》中加以抒發,故《燕行錄》成為了認識朝鮮對清人態度的文本。另一種是使行的參與,為的是尋找或追尋明朝的痕跡,或打探明朝的情報,希望與孝宗與宋時烈的北伐大計能夠裏應外合。
還有一批參與燕行使團的文人對清朝各種典章制度、生活習俗、文人活動均感到興趣,他們有可能對清朝有蔑視,也可能從華夷觀釋放,從而對清朝的「中國身份」有所改觀,又或可能對清代學術發展感到興趣。動機或許不同,但他們都對各種清朝管治下的中國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種種面向都所好奇並記載下來,也有與清朝文人有文學、詩歌與學術的討論,更把不少中國書籍東傳朝鮮。他們返回朝鮮後,大多會出版《燕行錄》等書籍,以供家人、親友或知識份子閱讀,引發各種學術、社會與文化的討論,對十八至十九世紀的朝鮮社會帶來極深的影響。
本書透過洪大容的研究和若干燕行使團的經歷,呈現了十七至十九世紀的朝鮮人如何築構自身世界觀及其對世界局勢變化的應對。過去關於洪大容的華文專著聚焦於他的文學觀或哲學觀,是次研究卻能夠通過洪大容以後一些朝鮮文人的燕行接觸機會,擴闊了對洪大容研究的框架,能夠更清晰的了解「華夷一也」對朝鮮文化變遷的關鍵意義。洪大容以前的士大夫雖有參與燕行,亦撰寫了燕行日記,但卻未能帶動整個文人社群對燕行產生正面的興趣,唯獨洪大容燕行過後,朴趾源、朴齊家等人卻進一步擴闊了燕行的意義,其他一些士大夫亦通過燕行獲得了豐富的世界觀知識,嘗試改變朝鮮的既有世界想像。
首爾大學藏鐵橋全集藏抄本洪大容像
本書的架構分為上下兩章,上章作為探討洪大容及其時代的經歷,藉此展示燕行對朝鮮士人思想的塑造過程;下章則結集不同面向的研究個案,透過個案探討燕行對朝鮮士人世界觀的形成過程及其特徵。上下兩章貌似分割,實際有密切關聯。從朝鮮人對澳門的認識、西洋地理知識的生產到西洋人來華的觀察,都可以反映朝鮮人通過作為接觸空間的北京,如何改變他們的觀感。以往朝鮮研究都聚焦在十九世紀的多次洋擾或邪獄,判定朝鮮社會抗拒接觸新世界,導致朝鮮失去走進東亞世界新局勢的先機。可是,本書發現一些朝鮮文人對世界局勢的變化有一定的理解,亦有像朴齊家與吳慶錫等人有變革的意識,只是這些人的主張受限於朝鮮社會的身份階級,無法全面落實,最終無法改變歷史的。
輿地圖——義州北京使行路,首爾大學奎章閣韓國學研究院藏
本書的出版亦希望整理過去有關燕行使及洪大容研究的近期成果,為探討燕行研究提供更多新面向,特別是過往燕行使的研究聚焦在特定的大議題,如跨域友誼、華夷觀、西洋觀形成、貿易等課題,但是燕行使研究更可有多面向的探討,如貢道社區與朝鮮的互動、使團隨員的角色、使節們在北京行走空間與範圍等,都是值得更進一步深入研究的課題。同時,一些近年興起的研究視野,如文圖學、 空間史、數碼人文、微觀史、記憶研究、新文化史等,將可為動燕行使研究與韓國研究帶來新的視野與材料。
聖學十圖——第六心統性情圖
最後,本研究一直強調東亞視野的觀念。東亞的各種語言、文本均有其獨有的脈絡,而非單純的歷史事件。「之間」的歷史往往需要兼顧兩邊的脈絡。筆者曾倡議「東亞世界網絡」,主張拋棄過往把中國或東亞其他各國視為一種單純的描寫對象的研究方法。反之,我們應該根據東亞共同的歷史脈絡,透過各種文人的詞句、政府公文或是畫家的圖像,認識網絡聯繫之間如何形塑各種文化之間的了解,像本書以洪大容為例,中國與朝鮮的利益與立場都是決定事情轉變的關鍵,如洪大容的利益與吳中文人的立場,或是後輩文人對他們筆談的興趣,都影響着跨域友誼的延續,這樣的東亞研究才能夠真實地展現到這區域的文化特質及其獨有的研究價值。
延伸閱讀
《華夷一也——朝鮮士大夫的燕行活動與近代朝鮮世界觀的形成》
作者:羅樂然
出版社:香港中華書局
出版時間:202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