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再看電影《初戀》。該片編導是台灣作家劉吶鷗(1905-1940),同名主題曲(後調整為〈初戀女〉)為劉氏好友、詩人戴望舒(1905-1950)作詞,陳歌辛譜曲並改編歌詞。此曲採用探戈節奏,在片中有女主角張翠紅演唱,由男中音黃飛然(1921-2013)灌錄唱片。戴望舒的詩作於1932年,原題為〈有贈――給我的初戀女〉。當時,戴望舒曾熱情追求好友施蟄存之妹施絳年(1910-1964),前後八年卻毫無結果。後來戴望舒與穆時英(1912-1940)之妹穆麗娟(1917-2020)結婚,卻不忘舊情,寫下了這首〈有贈〉。只是戴望舒的原詩不易入樂,因此陳歌辛加以修訂,成為現在看到的樣子。他修訂的版本還得到當代學者陳子善的稱許。在《玫瑰玫瑰我愛你》一書中,陳鋼證實陳歌辛與李紅的戀情始於1937年拍攝《初戀》之際,又說:「三阿姨(按:即金嬌麗之妹金嬌美)對我說,當時她住在兆豐別墅,對面就是李紅的家。爸爸一打開三阿姨家的窗就可以看到李紅。據說,在一次打開窗子後,就寫下了這首不朽的情歌(按:即〈初戀女〉)。」不過吳劍指出:「李紅在這部影片中出演女二號,片內片外這首歌都和她無關。人們傳說中的陳歌辛向李紅表達情意的是〈恨不相逢未嫁時〉,而不是〈初戀女〉,陳鋼搞錯了。」(《何日君再來》)吳劍的批評是有道理的:〈初戀女〉的歌詞內容另有掌故,與陳李戀情無關。不過,此曲最後兩句是這樣寫的:
終日我灌溉着薔薇
卻讓幽蘭枯萎
戴望舒外甥女鍾萸說︰「幽蘭是施絳年,他心裡想的。穆麗娟是薔薇,是有刺的。」薔薇隱喻現在的妻子,幽蘭是未能得到的舊愛。如此誠然與陳歌辛的實際狀況不盡相同。不過有趣的是,1946年小報《東南風》有一篇署名流水的文章,內文談及:「陳作〈我要你〉一曲時,陳的太太即問她丈夫道:『你要些甚麼?是不是你又愛上了一個女人?』陳作〈初戀女〉一曲時,太太又問:『此曲你有你寄情?』陳被其太太往往問得啞口無言,祇得一笑置之了。」(〈陳歌辛太太最會吃醋〉)如此看來,〈初戀女〉所狀述的那種踧踖於新歡舊愛間的窘迫之感,雖非由陳歌辛本人之事而發,金嬌麗心有戚戚卻不為無因。
戴望舒、穆麗娟夫婦與女兒果果
只要還是藝術創作者,陳歌辛就肯定會繼續追求他的「書畫琴棋詩酒花」。因此與李紅分手後,他也必然會尋覓替代品。吳劍說:「1942年,李香蘭來到上海,陳歌辛又和李香蘭相愛了,而且愛得很熱烈。1942年11月,李香蘭為『百代』灌錄了〈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模版,1943年3月『百代』出版了這首歌的唱片。此期間陳歌辛連續為李香蘭寫歌,他自己既寫詞又譜曲的有〈海燕〉和〈忘憂草〉,他寫了交給姚敏譜曲的是〈第二夢〉。」「陳歌辛寫給李紅的〈恨不相逢未嫁時〉是寫實的,他寫給李香蘭的〈忘憂草〉和〈第二夢〉卻是虛幻的、朦朧的,也許一開始他就意識到了,他和李香蘭的戀情只能是一場『夢』吧!」無可否認,〈第二夢〉一曲的旋律高朗而不失綺麗,歌詞一如〈恨不相逢未嫁時〉般平實而動人:
你說過忘了我、忘了我吧
為甚麼又回到我的夢中來
恨只恨夢兒無憑
醒來只空留淚滿腮
你說過忘了我、忘了我吧
為甚麼又回到我的夢中來
彷彿又是個夕暮
和你挽着手兒漫步
忘卻了來處和去處
走着走着走不盡的路
與自主性較強的李紅相比,李香蘭對陳歌辛更為投入(或云更受其引導),因此這段「第二夢」也顯得更為「熱烈」。筆者甚至以為,這還與兩人背景、個性的相似有關。
少年李香蘭與父親川島文雄合影
李香蘭原籍日本而生於中國東北,以日本為父國、中國為母國,長期糾結於族群認同的苦惱中。陳歌辛雖以中國人自居,但四分之一的印度血統,大抵也會令他產生與李香蘭相似的問題。陳歌辛、李香蘭都是性情中人,只是陳從不吝於流露自己的衝動,李則在日本文化影響下依然秉持着傳統女性的柔順之德。一旦遇上陳歌辛,她這份一直壓抑的感性就可能釋放出來。李香蘭到上海發展以前也有一段曖昧的往事,足以和她後來與陳歌辛的戀情相比照。溥儀妹夫郭布羅.潤麒(1912-2007)回憶自己留學日本時,與李香蘭為鄰。由於特殊待遇,潤麒的公寓沒有煤氣和用水限制,因此李香蘭常到潤麒家中洗澡。為了迴避達官貴人的宴會邀請,李香蘭甚至時常會躲到潤麒處。她到他家中,有時一整天靜靜隔桌而坐,相對無語,就是不肯走;有時她與潤麒單獨跳舞,累了就坐着喘氣,總想給對方一個驚喜。(賈英華《末代國舅潤麒》)李香蘭是渴望愛情的,卻又常被狂蜂浪蝶騷擾。她明知潤麒的妻子就是三格格韞穎(1913-1992)(按:當時韞穎因懷孕而返回東北。又據《在中國的日子.李香蘭:我的半生》記載,李香蘭在東北時與韞穎是有交集與往來的。),卻依然願意與潤麒獨處一室,只因為他是她心目中的君子。所幸潤麒果真是個正派的軍校生,自始至終未越雷池一步。
早在1937年,中學畢業的李香蘭便加入了剛成立的偽滿洲映畫協會(「滿映」),隨即成為特邀演員,在片中多扮演親日的中國女子。尤其是1940年的《支那之夜》,頗受中國觀眾詬病。1944年在北京記者俱樂部的記者會上,李香蘭回應記者對自己出演多部媚日影片的質問而道歉說:「那時我年輕不懂事,現在很後悔。在此向大家賠罪,再不幹那種事了。」隨後更宣布從「滿映」辭職。與此同時,陳歌辛隱然感受到日軍在戰爭中的頹勢,於是將俄蘇文豪高爾基的散文詩〈海燕〉改寫成藝術歌曲,以表達自己對國府(乃至盟軍)的想望之情。這般構思,李香蘭不可能不知道,卻毅然成為此曲的原唱者。如此再次顯示,無論在政治或族群認同上的擺盪不定,陳、李都可謂「同病相憐」,宜乎二人之一拍即合了。 (李香蘭去世未幾,新加坡學者衣若芬曾撰文道:「李香蘭……跌宕起伏的傳奇人生,非但華麗精彩,一個人活出了好幾個人的生命樣態,更超絕的是,她不甘平淡平凡的性格,不斷否定或修繕自我,不斷自我重塑,不斷在扮演世人心目中無可匹敵的角色,你叫她甚麼名字都行。」又說李香蘭三本自傳中一些自我迴護的內容,影響了一些中文學者對於她的看法。而且「她始終積極不懈,把快要被歷史淡忘的『李香蘭』起死回生;她一直要站在主流,扮演成功的傑出角色」。(〈不必再演了,李香蘭〉)從這個角度來看,李香蘭早年與潤麒、陳歌辛的親近,除了感情外是否還有其他原因,似乎也值得進一步尋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