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陸小淑

終於等來電影《坂本龍一：Opus》在香港的公映。

無論是音樂家本人，還是他的音樂，都給予我不少被療癒的回憶。他曾說：「一旦記憶淡去消逝，可能就此湮沒在歷史的洪流中，徹底消失無蹤，但是只要以譜寫成歌曲，就可能成為民族或世代的共有記憶，不斷流傳下去，將事物從個人體驗中抽離而出，實際留存在音樂世界中，就能藉此跨越時空的限制，逐漸與他人共有；音樂正具備這樣的力量。」的確，相比起有限的人生，音樂可以擁有不朽的生命力。在看過這部記錄坂本龍一生前最後一場鋼琴獨奏會的電影後，我對這話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

坂本龍一，與癌症纏鬥多年，於去年三月二十八日病逝。事實上，在他逝世前幾年，已經無法進行現場演出，惡化的病情令他感受到人生終了的無奈，但依然抱持「想再製作一次音樂作品」的意志，在生命最後的幾個月，集中精力準備音樂會電影《坂本龍一：Opus》，積極參與選曲、編曲、錄音和演奏。在這場沒有觀眾、只有他跟鋼琴的音樂會中，坂本龍一傾盡全力，透過二十首最能代表自己一生的音樂，為聽眾帶來最後一次問候。

電影由坂本龍一的背影開始，彈奏的是《Lack of Love》，然後鏡頭慢慢搖過他的肩膀，逐步落在枯瘦且青筋暴起的指掌間。選奏的二十首曲目，涵蓋他音樂生涯的各個階段：從YMO樂團時期的實驗電子音樂，到為《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所作的電影配樂，再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旋律一起，作為觀者的我，終於任由傷感的情緒蔓延開去。

整部電影裡，坂本龍一只說了寥寥幾句，特別是在兩首間隔中他說「我必須要休息一下」，對音樂的熱愛，病痛導致的體能上的不允許，交雜在一起，再配上緊鎖眉頭的特寫鏡頭，尤其令人心疼。

演奏會以《Opus》作終結。待餘音慢慢消失，鏡頭一切換，畫面變成自動彈奏的鋼琴，原本坐在鋼琴前的坂本龍一不見了，轉而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若用「絕響」來形容此情此景，我以為，再恰當不過。

片尾字幕打出坂本龍一最喜歡的古希臘醫學家希波克拉底的名言：「Ars Longa, vita brevis.」並配以中文翻譯：藝術千秋，人生朝露。多麼精妙且富有詩意，深刻又唯美！這不正是坂本龍一為音樂執着一生的人生結語嗎？

藝術千秋，人生朝露。在生前最後自傳《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中，坂本龍一常常發出對無涯樂海及有限生命的喟歎，也多次說起自己一直希望做的是超越時空限度的音樂。至少在這部電影裡，他做到了。黑白色調，黑白琴鍵，以及白髮蒼蒼、身着黑衫的坂本龍一，讓我看到了一次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