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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只是司馬遷的發憤之作?
作者:翦伯贊   來源:橙新聞    2020-04-27 13:44
《史記》一書,因為充溢着作者的批判精神,後來的學者以為《史記》一書係司馬遷發憤之作,因疑其對於史實的紀述,不甚注意。例如班固就說過:「其言秦漢詳矣,至於採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自宋以後,學者多因襲班固之說,在《史記》中吹毛求疵。如宋王應麟《困學紀聞》中,有《史記正誤》一篇,金王若虛有《史記辨惑》,明柯維騏有《史記考要》,清杭世駿有《史記考證》,梁玉繩有《史記志疑》,邵泰衢有《史記疑問》。這些學者的著作,對於《史記》,雖亦各有發明之處,然大抵據經以證史,故其所疑者,未必可疑;其所正者,未必盡正。

【識港網訊】《史記》一書,因為充溢着作者的批判精神,後來的學者以為《史記》一書係司馬遷發憤之作,因疑其對於史實的紀述,不甚注意。例如班固就說過:「其言秦漢詳矣,至於採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自宋以後,學者多因襲班固之說,在《史記》中吹毛求疵。如宋王應麟《困學紀聞》中,有《史記正誤》一篇,金王若虛有《史記辨惑》,明柯維騏有《史記考要》,清杭世駿有《史記考證》,梁玉繩有《史記志疑》,邵泰衢有《史記疑問》。這些學者的著作,對於《史記》,雖亦各有發明之處,然大抵據經以證史,故其所疑者,未必可疑;其所正者,未必盡正。

史料的搜集編制及其歷史觀

我不是說,司馬遷對於史實的敘述,完全沒有疏漏或自相矛盾的地方;但我以為司馬遷的疏漏與自相矛盾,不是因為他不注重史實,或故意歪曲史實,而是因為他在整齊百家雜說,貫穿經傳遺文之時,千頭萬緒,精力有時不能顧及之所致也。

據我從《史記》中所知,司馬遷對於記錄史實,非常嚴謹。非根據古書,即根據訪問,從未隨便紀一事,傳一人。

其根據古書之例,如司馬遷作《五帝本紀》,自唐、虞以下,則根據《尚書》,作殷、周本紀,則根據《尚書》、《詩經》。他說:「自成湯以來,採於《書》、《詩》。」至於自唐、虞以上,他一再聲明「尚矣」,「不可記已」。故紀此「尚矣」之時,則擇傳說中之「其言尤雅者」,以為資料。

對於上古史如此,對於周以來的歷史亦如此。如司馬遷在《十二諸侯年表·序》曰:「太史公讀《春秋曆譜諜》。」在《六國年表·序》,則曰:「太史公讀《秦記》。」在《秦楚之際月表·序》,則曰:「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按即《楚漢春秋》等)。」在《惠景間侯者年表·序》,則曰:「太史公讀列封(按即封建諸侯的檔案)。」在《孔子世家·太史公曰》:「余讀孔氏書。」在《仲尼弟子列傳·太史公曰》:「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論語》弟子問,並次為篇,疑者闕焉。」

作《老莊申韓列傳》、《孟子荀卿列傳》,皆曾讀其人之書。作《孫子吳起列傳》,則曾讀《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作《屈原列傳》,則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作《賈誼列傳》,則曰:「讀《服鳥賦》。」作《陸賈列傳》,則曰:「余讀陸生《新語》書十二篇。」作《管晏列傳》,則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一言以蔽之,載之經、傳者,必據經、傳;其人有著述者,必讀其人之書。但司馬遷亦非凡書皆信,如「黃帝以來皆有年數」之「諜記」,因與「古文咸不同乖異」,司馬遷即不以為據。又如言怪物的《禹本紀》、《山海經》,亦不置信。他在《大宛列傳·太史公曰》中云:「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司馬遷著《史記》,並非閉門造車,有若干史料,皆係身歷其地或親訪其人而得來。例如他作《河渠書》則曰:「余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遂至於會稽太湟,上姑蘇,望五湖,東窺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濟、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離碓;北自龍門至於朔方。曰:甚哉,水之為利害也!」作《齊太公世家》則曰:「吾適齊,自泰山屬之琅邪,北被於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闊達多匿知,其天性也。」作《魏世家》,則曰:「吾適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溝而灌大梁,三月城壞,王請降。』」作《孔子世家》,則曰:「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作《孟嘗君列傳》,則曰:「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蓋六萬餘家矣。』世之傳孟嘗君好客自喜,名不虛矣。」

作《信陵君列傳》,則曰:「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夷門者,城之東門也。」作《春申君列傳》,則曰:「吾適楚,觀春申君故城,宮室盛矣哉!」作《蒙恬列傳》,則曰:「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築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作《淮陰侯列傳》,則曰:「吾如淮陰,淮陰人為余言:『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作《樊酈滕灌列傳》,則曰:「吾適豐沛,問其遺老,觀故蕭、曹、樊噲、滕公之家,及其素,異哉所聞!方其鼓刀屠狗、賣繒之時,豈自知附驥之尾,垂名漢廷,德流子孫哉?余與他廣通,為言高祖功臣之興時若此云。」這些,都是親歷其地的例子。

還有親訪其人者。例如他作《遊俠列傳》,就曾訪問過當時的大俠郭解。他在《遊俠列傳·太史公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採者。」又如他作《李廣列傳》,亦曾訪問過李廣。他在《李廣列傳·太史公曰》:「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司馬遷對於同時的人,大半可以訪問者必訪問,不僅對郭解、李廣二人為然也。至不能見其人者,則「視其友」。

司馬遷對於以前的古人,大概有圖像者,必觀其圖像。例如他在《留侯世家·太史公曰》:「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所以他深以田橫沒有圖像遺留下來,不能狀其貌為遺恨。他在《田儋列傳·太史公曰》:「不無善畫者,莫能圖,何哉?」

此外,其史料亦有友人轉述者。如《項羽本紀·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刺客列傳·太史公曰》:「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遊,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霍去病列傳·太史公曰》:「蘇建語余曰。」

由此,可以證明,司馬遷對史實的記錄,並不是不注意。至於《史記》中所載史實,仍有疏漏抵牾之處者,則是著作家所難免。而且有一部分是司馬遷所不能負責的。例如《建元以來侯者年表》中出現了昭、宣、元、成諸帝的年號,《楚元王世家》記地節二年之事,《齊悼惠王世家》書建始三年者二,《司馬相如列傳·太史公曰》中,出現了揚雄的名字等等,這些都是後人所竄,非司馬遷之原作。

據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載,《史記》一書,至宣帝時,始由司馬遷的外孫楊惲發表於世。以後流佈,頗有缺失,班固所見者已缺十篇。但班固僅說「十篇缺」,而未指明何十篇。

張晏曰:「遷沒之後,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而顏師古則云:「序目本無《兵書》,張云亡失,此說非也。」 總之,《史記》是經過後人的纂補,這是很明顯的;因而其中有一部分錯誤,歸纂補者負責。

兩千年來,讀《史記》未有不盛讚司馬遷之文章者;誠然,司馬遷的文章真是氣勢蓬勃,既沉重而又飛舞。但無論怎樣,文章總是司馬遷的餘事。而且司馬遷也從來沒有在文字上去雕刻。他決不故為深奧,作出一些讓他同時代的人看不懂的文章,以顯出自己的高深典雅;反之,他引用古文,多改為漢代當時所通用的言語。例如他引《尚書》,絕不照抄「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勳」,而是改為「帝堯者,放勳」。如果司馬遷生在現在,他一定把這句話改為「傳說中的堯皇帝,他的名字叫放勳」。

司馬遷不學《尚書》,而後來的史學家,偏要學《史記》。假如司馬遷死而有知,一定說:「這都是他不肖的門徒,只知模仿其皮毛,而不知師承其精神,見帝王則曰神聖,見革命的豪傑,則曰盜賊,何其無恥也!」

司馬遷的文章之好,不在於筆調,而在於他善於組織史料。例如他傳伯夷,則錄其《西山之歌》,以顯其氣節;傳孔、孟,則錄其言語,以顯其大道;傳老、莊,則錄其著作以顯其學派;傳屈、賈,則錄其詞賦,以顯其文章;傳儒林,則錄其師承,以顯其淵源;傳管、晏,則錄其政績,以顯其文治;傳田單、樂毅,則錄其戰伐,以顯其武功;傳蘇、張,則錄其遊說,以顯其縱橫;傳貨殖,則錄其財產,以顯其富厚;傳刺客,則錄其敢死,以顯其慷慨;傳遊俠,則錄其重諾,以顯其俠義;傳滑稽,則錄其笑謔,以顯其諷刺;傳佞幸,則錄其賣身投靠,以顯其下流無恥。

總之,他對於每一個紀傳的人物,都能抓住他的特點,闡揚他的特點,使這個被紀傳的人物,躍然紙上,蕭疏欲動。例如他寫刺客,不但從紙上飄起慷慨悲歌之聲,簡直是匕首當前,鮮血射面。像以上所述,就是司馬遷的文章之所以成為千古的絕調。至若之乎也者,乃其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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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選並改編自《司馬遷和他的歷史學》

《司馬遷和他的歷史學》

作者:翦伯贊

出版社:中和出版

出版時間:2020年1月

原文鏈接: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20/04/27/010147444.shtml

责任编辑:wu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