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版
在這裏認識香港



死亡 苦難 別離 拋棄 孤獨 殘缺
來源:橙新聞    2022-06-21 10:30
對於死亡、苦難、別離、拋棄、孤獨、殘缺,惆悵命運的方向與歸宿的守候、沈思與咀嚼,幾乎是他的日課。

【識港網訊】說起史鐵生,人們自然會聯想到《我與地壇》,這個節選進入中學語文教材的名篇讓人們對史鐵生,對地壇都產生了無限的遐思。在史鐵生的筆下,地壇這個幽靜的古園,橫亙京都四百年,就是為了等一位殘障少年的終日流連,每一株帶露的小草,每一棵老樹的精靈,每一縷夕陽都曾見證他的迷惘,都曾與他真誠對話:我為什麽要來到這個命運多舛的世界?是誰把我推入苦難的荒路野徑,為何厄運總是降臨在好人頭上?殘障的生活值得過嗎?死亡會何時降臨?它是為終結苦難而來嗎?這些母題分明都是當代醫學人文的津梁。

生病是另一種職業化

正是地壇園子裏的獨自冥想與自我對話,造就了充滿醫學人文思緒與覺悟的史鐵生,造就了這位“患者醫學人文學家”。他對生命、苦難、疾苦、殘障、死亡的認知不僅超越了他的同齡人,也超越許多從醫者。或許醫護同行不服氣,要跟我辯論,知識的鴻溝,職業修為的差異,仿佛醫者才有可能在醫學人文的精神殿堂裏登堂入室,患者、殘障者也可以嗎?回答是肯定的,人常說“久病良醫”,史鐵生是知醫的,而且在生病之前,赴延安插隊之前,他自學了針灸,他的隊友孫立哲(沒有系統受過醫學教育,完全自學)在他的拱火下大膽行醫,成為全國聞名的赤腳醫生。

要說職業化,史鐵生當仁不讓,他在《病隙碎筆》(1999)中這樣寫道:“有一回記者問我的職業,我說是生病,業余寫一點東西,這不是調侃,我這四十八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於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群結隊好像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這是另一種職業化,職業患者(弱者、殘障者)可不是戲言,先是下肢癱瘓,開啟輪椅生活,隨後是腎功能衰竭,終生需要透析(染上丙肝),還有他的體質虛弱而頻發的各種感染、感冒,因此,他的作品中不僅流淌著淡淡的憂傷,還有徹骨的洞悉。長期的病患經歷,對於一位有著濃郁思想家氣質與深深的宗教覺悟的作家來說,無疑是一次次精神淬火,讓他與諸多的人生與命運的母題“狹路相逢”,根本無法避開,對於死亡、苦難、別離、拋棄、孤獨、殘缺,惆悵命運的方向與歸宿的守候、沈思與咀嚼,幾乎是他的日課。

醫生只是觀察,而我在體驗

此時也鉤起我與鐵生交往的記憶。1997年,我在《華人文化世界》上發表一篇短文,題目是《當代醫學的挑剔者》,介紹美國醫學哲學家圖姆斯以殘障之軀(如同霍金,患有脊髓側索硬化癥)思考醫學人文的嘔心力作《病患的意義》,她有一句名言:“醫生呀,你只是觀察,而我在體驗!”厘清醫患分屬兩個世界,一個是客觀的疾病世界,一個是主觀的疾苦世界,療愈與關懷,技術與人性的張力在不斷地糾纏。這篇短文激起了鐵生的共鳴,在他的《無病之病》一文中與我細斟、交流,特別指出那些熱衷於讀教材、寫論文的“看書郎中”很難走進苦難的隧道,也談不上與病患者共情。他們的診療方案總是輕浮的、隔靴搔癢的。疾苦與死亡如同是一個生命的陀螺,只有隨之旋轉,才能真切地感受它的急迫與繭縛。

後來,我因工作變動成為史夫人陳希米的同事,我們之間的醫學人文切磋由紙上探究改為面商,一段時間裏由疾苦跳躍到死亡話題,當然許多話頭來自於史鐵生的新作,1999年他在《北京文學》上發表了一篇《死國幻記》的小說,在我看來是最真切也最奇幻的關於瀕死想象的文學作品。

“那分明是夜幕降臨:黑暗從四周圍攏,湧蕩,喧嘩,甚至囂張,光明變得朦朧、孱弱,慢慢縮小,像糖在黑色的水中溶化……我在黑暗中浮遊,任意東西,仿佛乘風飄蕩……慢慢地我飄進深不見底的黑暗,沒有一丁點兒的光亮,沒有阻力,沒有顛簸,身輕如流如空,完全沒有了重量,只剩下思想。”“黑暗,消弭了方向,消弭了空間,令人眩暈,時間呢?這時我開始想到,那不過是思想的速度,是意義所需的過程。”“然後,慢下來,開始降落,輕盈盈地飄落,像塵埃,……可不,像思想,像思想終於找到了根脈,找到了表達,或者也可以說是靈魂嵌入了另一種存在。”我的死命就這樣開始了。

猶如莊子筆下的逍遙遊,鯤鵬展翅,扶搖直上九萬裏,也如同陶淵明筆下的樵夫穿越秦人洞,潛入桃花源,時間丟失(不知有秦漢),空間丟失(恍若隔世),身份丟失(無需納糧),更如同徐誌摩低吟:“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更如同元宇宙遨遊,真實世界與虛擬世界在這裏融會。很難想象是一位穿越極其艱困殘障人生的作家的死亡寓言,是那般飄逸,豁達。

生命的詩意飛翔

史鐵生之死,真是一次生命的詩意飛翔。2010年12月30日傍晚,他安靜地躺在朝陽醫院的急救床上,命懸一線,後轉院至宣武醫院。著名神經外科專家淩鋒教授告知其家人,如果啟動維生設備,完全可以讓他不死,但生活質量會很低,陳希米回復淩鋒大夫,放棄一切介入性急救舉措,隨後平靜地簽署了停止治療的知情同意書。陳希米說,這不是她即興的決定,而是鐵生的生前囑咐,如果不能再寫作,活下來沒有任何意義。根據預囑,還捐獻了他的肝臟和角膜,9個小時後,史鐵生的肝臟、角膜在兩個新的生命體中盡職地工作,鐵生的生命依然在歡快地延續。在史鐵生的追思會上,時任衛生部副部長的黃潔夫教授深情地說:史鐵生23歲就下肢癱瘓坐到了輪椅上,無法像我們一樣站起來生活,但是,他的死讓他高高地站了起來,而且站到了中國人的道德高坡上。

誠然,史鐵生的死是一個示範,人們完全可以像他一樣坦蕩地、從容地、詩意地、利他地死去,如同他小說裏描述的那樣,含笑沈入藹藹黑夜。

责任编辑:lw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