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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5月4日是星期天絕對關鍵?
來源:橙新聞    2021-05-04 17:15
沒有無數細節的充實,五四運動的「具體印象」, 難保不「一年比一年更趨淡忘了」。

【識港網訊】沒有無數細節的充實,五四運動的「具體印象」, 難保不「一年比一年更趨淡忘了」。沒有「具體印象」的「五四」,只剩下口號和旗幟,也很難讓一代 代年輕人真正記憶。提供足以幫助讀者「回到現場」的細節與畫面,對於「五四」研究來說,並非可有可無。

談論影響整個20世紀中國人精神生活與社會變遷的五四運動,思路及策略千變萬化:可以長時段研究,也可以瞬間描述;可以全景透視,也可以私人敘述;可以理性分析,也可以感性復原。鑒於有關「五四」的研究成果多偏於前者,本文希望拾遺補闕,關注「瞬間」「私人」與「感性」,希望從具體而微的角度,展現那不大為今人關注的另一種「五四」風貌。

本文假定讀者對五四運動的產生與發展已有總體印象,需要了解的是,5月4日那天發生在北京天安門前的政治抗議的具體細節。在眾多關於五四運動的描述中,我選中《晨報》1919年5月5日題為《山東問題中之學生界行動》的文章,作為基本的敘事線索。因其係記者的「現場報道」,雖也有明顯的傾向性,但比起日後各路人馬越來越豐富的追憶,顯然更接近「真相」──假如承認有「真相」一說的話。以下的敘述,先引一段上述《晨報》文字,而後才是我的考辨與發揮。希望如此古今重疊,能幫助我們穿越歷史時空,重睹當年情景。

花開春日

昨日為星期天,天氣晴朗,記者驅車赴中央公園遊覽。至天安門,見有大隊學生,個個手持白旗,頒布傳單,群眾環集如堵,天安門至中華門沿路,幾為學生團體佔滿。記者忙即下車,近前一看……

1919年的5月4日乃「星期天」,這點至關重要。因為,學生之所以遊行至東交民巷,目的是向美、英等國公使遞交說帖,表明誓死收回山東權益的民意,並「請求貴公使轉達此意於貴國政府、於和平會議,予吾中國以同情之援助」。寄希望於美、英等國主持公道,是否過於天真,這且不論。倘若並非星期天,起碼美國公使可以出面接納說帖,若如是,學生之激憤將得到很大緩解,事件很可能不會進一步激化。無論是當時文件,還是日後追憶,都表明學潮的組織者事先並無「火燒趙家樓」的計劃。

歷史本來就是「萬花筒」,充滿各種偶然因素。當初事態緊急,群情激昂,沒人顧及星期天是否有人接受說帖這樣的細節,後人更無另做假設的權利。相對於無可爭辯的「星期天」,伸縮度很大的「天氣晴朗」, 更值得留意。一心救國的青年學生,不會分心考慮陰晴冷暖;可遊行當天的天氣情況,切實制約着大規模群眾集會的效果。尤其是集會天安門前、受氣東交民巷、火燒趙家樓等戲劇性場面,實際上都與天氣狀況不無關係。

更何況,對於後人之進入「五四」的規定情境,需要虛擬的,第一便是此並非無關緊要的「天氣晴朗」。

「五四」那天的天氣,不受時人及史家的關注。不像6月3日──那天北京學生大規模上街演講,軍警包圍北大三院,將其作為臨時監獄──竟 以「狂風怒號」「黑雲遮天」進入史冊。軍警捕人與狂風怒號,二者剛好配對,很容易大做文章。先是6月5日《晨報》發表的「時評」《咳,這是甚麼景象》:

前天下午,北京的天氣,忽然間大變起來,狂風怒號,陰雲密布,繼之以打雷,閃電,下雨,一時天地如晦。本館的電話也壞了,電燈也滅了。記者這個時候,不禁發了悲天憫人的感想。何以故呢?因為當老天大怒的時候,正是那幾百位青年學生被圍的時候。記者此時想到北河(沿)一帶的光景,不覺於電光閃閃之中,發了一聲長歎,說道:咳!這是甚麼景象。

接着,6月8日出版的《每週評論》25號,又有陳獨秀的《六月三日的北京》,提及政府派軍警抓捕上街演說的學生:

這時候陡打大雷颳大風,黑雲遮天,灰塵滿目,對面不見人,是何等陰慘暗淡!

這既是寫實,也屬象徵,特別適合表達某種政治傾向。故史家在論及「六三」時,均喜歡引用陳等頗帶文學色彩的描述。6月3日那天確有風雨,但似乎不像《晨報》記者和陳獨秀說的那麼嚴重。《魯迅日記》對天氣的記載,歷來很仔細。那天的日記是:

晴,下午曇。同徐吉軒往護國寺一帶看屋。晚大風一陣後小雨。

同樣依據《魯迅日記》,我們可以大致復原1919年5月初的天氣:1日有雨,2日放晴,3日夜裡起風,4日「曇」(即多雲)。這樣的天氣,無疑很適合室外活動。1919年的5月4日,農曆四月初五,立夏前兩天,氣候宜人。舊京風俗,四月初一至十五,妙峰山舉行廟會,據稱「香火之盛,實可甲於天下矣」(《燕京歲時記》);另一盛事則是四月初八的浴佛會,「街衢寺院搭苫棚座,施茶水鹽豆,以黃布帛為懸旌,書曰普結良緣」(《帝京歲時紀勝》)。「五四」時期的中國,古都北京的氣候及習俗,與清代沒有多大變異。春夏之交,依然最值得留戀,最適合於郊遊。

就像郁達夫所說的,北國的春天,來得遲,去得早:「春來也無信,春去也無蹤,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內,春光就會同飛馬似的溜過。屋內的爐子,剛拆去不久,說不定你就馬上得去叫蓋涼棚的才行。」(《北平的四季》) 正因為北京的「春光」稍縱即逝,「踏青」成了雅俗共賞的遊戲。稱「妙峰山雖熱鬧,尚無暇瞻仰」(《北平的春天》)的周作人,對北京人之熱心於遊春,頗為欣賞。

 

只是1919年的5月,國難當頭,絕非表達文人雅興的恰當時刻。可有趣的是,日後回憶,時常會帶出春天的芬芳。「五四」當天被捕的學生之一楊振聲,日後撰寫文章,稱:「五月四日是個無風的晴天,卻總覺得頭上是一天風雲。」(《回憶五四》),這「一天風雲」的說法,大概屬於象徵,與魯迅日記中的「多雲」沒有多大關係。另一個北大學生范雲,風雲之外,終於注意到周圍環境:「一九一九年的五月初,在北京是春暖花香的日子,人們的愛國熱情也在一天天地高漲。」(《五四那天》)還是不滿足於寫實,非要將「春暖花開」作為「愛國熱情」的起興不可。

大概也只有文學家,才會如此關注這些日常生活細節。冰心四十年後追憶,念念不忘的是「那天窗外颳着大風,槐花的濃香熏得頭痛」(《回憶五四》)。王統照的描述更仔細:

天安門前,正陽門裡大道兩旁的槐柳,被一陣陣和風吹過搖曳動盪,而從西面中山公園(那時叫中央公園)的紅牆裡飄散出來各種花卉的芬芳,如在人稀風小的時候,也還可以聞到。(《回憶北京學生五四愛國運動》)

當然,就像王統照補充說明的,那天學生們並沒有賞花的「閒情逸致」,一心想着的是「國亡了,同胞起來呀」。可對於復原歷史事件的現場氣氛,紅牆裡飄散出來的芬芳,並非可有可無的閒筆。清末民初的北京城,「本來就是一個只見樹木不見屋頂的綠色的都會」,春天裡,最讓郁達夫難以忘懷的,就是「城廂內外的那一層新綠,同洪水似的新綠」(《北平的四季》)。 對於代表着春天的花木之鑒賞,北京人歷來十分敏感。所謂「花名玫瑰,色分真紫鵝黃;樹長娑羅,品重香山臥佛」(《帝京歲時紀勝》);或者「四月花開時,沿街喚賣,其韻悠揚;晨起聽之,最為有味」(《燕京歲時記》)。 而據《中央公園廿五周年紀念刊》所列「本園花信表」,自4月中旬至5月中旬,該公園依次有下列花開迎賓:紫丁香、山芝蘭、杏花、白丁香、紫荊、海棠、榆葉梅、月季、黃刺梅、藤蘿、白牡丹、各色牡丹、薔薇、芍藥、玫瑰等。「紀念刊」出版於十多年後,可「花信」不會有多大改變。

可惜的是,1919年的春天,卻被北京人普遍冷落。迫在眉睫的亡國危機,使得世人的目光,轉而投向天安門前吶喊的青年學生。

以紅牆為背景而又無意於觀花賞木的三千青年學生,手舉白旗,列隊示威,除了記錄在案的標語口號,其衣着如何,是我們復原現場的另一重要因素。五四運動 十五年後,錢玄同曾對孫伏園說:「你穿着夏布大褂,戴着蒙古式毛絨帽子,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孫當時沒有反應,事後想想不對,很明顯,5月初「還不會穿夏布大褂」(《回憶五四當年》)。可春夏之交北京的氣候,實在說不準。用周作人的話來說,在北京,「春天似不曾獨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頭,亦不妨稱為冬的尾,總之風和日暖讓我們着了單夾可以隨意徜徉的時候真是極少,剛覺得不冷就要熱了起來了」(《北平的春天》)。「一清早雖還有點微涼之感,午間卻已煩熱」,你愛穿甚麼衣服,其實無所謂。根據王統照的回憶,學生中「穿長袍的佔大多數,也有穿短黑制服的」(《回憶北京學生五四愛國運動》)。 而上述那篇《晨報》的報道,提及步軍統領李長泰出現在天安門紅牆旁時,「身穿舊式天鵝絨織花馬褂,褐色呢袍」。從現存照片看,確實是春夏衣着夾雜。

如果說考證衣着,只是為了視覺形象;那麼衣着與天氣配合,卻關係遊行者的心境。不少回憶文章都提到,那天中午以後,天氣漸熱──大熱天裡,在東交民巷等候將近兩個小時,這對於「醞釀情緒」,不無幫助。用蔡曉舟、楊量工編《五四》(同文印書局,1919)一書的說法,便是:「此一心一德三千學生同曝於烈日之下,雖無厭倦之容,難免忿恨之態。」

延伸閱讀 

《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代中國(增訂本)》 編者:夏曉虹、陳平原 出版社:香港中和 出版日期:201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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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