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許鞍華(下簡稱鞍)一九七五年甫入電視界即當導演,兩三年間就大露頭角,一九七九年轉入電影界,三年間接連以《瘋劫》(1979)、《撞到正》(1980)、《胡越的故事》(1981)升上新浪潮的風口浪尖,可謂青年得志,到《投奔怒海》(1982)一出,更名聞國際。此後縱橫馳騁影壇四十年,多番起落,到晚年聲名不倒、創作力依然旺盛,不出兩年必有新作,也必然得獎又引出熱烈談論。研究她的文章、專書陸續有來。作為電影人,看來應是此生無愧了吧。然而,這只是從外面看到的許鞍華。
許鞍華又如何看自己呢?細讀《許鞍華說許鞍華》一書,當會有另外一番觀感;這和觀賞她的作品和別人的評論大異其趣,卻可以兩端接通、相互對照。
書中收錄了她和編者鄺保威一九九三至二〇〇九年的多次訪談;每次就她的一部作品談起,但不是一問一答方式,而是讓她自由發揮,整理記錄她的答話。這樣的訪談方式有好有壞,壞處是沒條理,有時扯得太遠。好處是她談來較少修飾,心底話往往都直接流露,就像和好友閒話的如實記錄。此中,從創作╲製作過程、影圈內外見聞,她的藝術追求、作品的成敗得失,以至人生命途的轉折、家事社事國事都有談及,就連自己的內心矛盾掙扎、喜悅迷惘和恐懼也和盤托出,是難得的自我剖白。只是一些關節眼兒的交談仍嫌簡括、解說時有模糊,這其實可用註釋加以補充。
先談讀後的總體感受。無論你是鞍的粉絲、是一定程度的愛好者或是持客觀態度的評論人,只要細讀她的自白、她對事對人對生命的體會,很難不感動於她對工作對生命的真誠熱愛,對人的關懷尊重。數十年來迎難而上、艱苦奮鬥,勝不驕傲、敗不氣餒。我想這正是許鞍華作為大家的風範,也是她能成為名導演的底蘊。
我且嘗試細讀其談話後以我的理解、加上和她交往數十年的體會,作一些「解讀」。
做為導演,鞍有過人的長處,那是先天條件加上後天的修養,非你我所能及;作為個人,鞍和你我一樣平凡,一樣有情感上的迷失,思想上的困惑乃至錯判。只是她勇於自省,對人情世故敏感關注,往往能把感想體會化入故事中,用合適的電影語言訴說出來。分別不在於她思想深刻、技術高超,而是她勇於嘗試、學習,並持之以恆加以表現、加以改進。你我則讓感想和體會只殘存為記憶、甚或一閃而過。
搞藝術 用心用腦 不靠天才
愛迪生(Thomas Edison)說過:「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和百分之一的靈感造成的。」這比喻也許同樣適用於科學和藝術。
許鞍華自我剖白了搞藝術不靠天份天才,很大程度是靠努力。對她來說從事藝術工作最難之處是無規可循,只能靠心領神會,還要不斷努力學習、變通。搞生意事業有經驗和資本的累積,可以守成觀望;搞藝術就像每次都得從零開始、不進則退,惟靠用心用腦。創作的途程要經歷很多迷惘痛苦,但每次克服困難就有過了一關的喜悅。「一定要戰戰兢兢,以如履薄冰的心情去拍戲才會好。你成天想着手到擒來就不好,完全是execution(執行照做),就不是拍戲……就不會令我覺得過癮。」鞍如是說。
創製作風 前後期長 拍攝經濟
鞍對每部片的製作過程談得非常細緻,成敗得失都有一己的反省。我且嘗試把她談過的她認為是有效的創作╲製作方式歸納一下。
Ⅰ
前提是對題材很有感應,或很有追尋的興趣。通常是首先被人物事件所吸引,而非先看報酬看市場需求,也討厭跟隨潮流。
Ⅱ
花較長時間較多力氣做準備工夫;這包括大量的資料搜集、實地體驗、實景選擇、結集製作班子、選取主要演員。以前她事事親力親為,中年以後才逐漸分工,減輕一己的負擔。
Ⅲ
劇本編寫自是最重要的一關。通常她都積極參與意見,但一經溝通和同意,就放手讓編劇去寫。通常要經多次修改,也有看後不滿意而更換編劇、乃至放棄拍攝的情況,但都有清楚交代、對事不對人。搞劇本通常需時數月,《投奔怒海》是特殊例子。故事大綱很快通過,製作班子也大定,但邱剛健寫了近一年才完稿。她和製作班子空等了兩個月才解散,之後得到內地資金用來先拍一部紀錄片以維持生計,《怒》片因此延後一年拍攝仍保有士氣,而拍製出來成績大好。
Ⅳ
相反的例子是《極道追踪》(1991)和《上海假期》(1991)。前者是驚險片,因資料搜集不足、主角劉德華片期一拖再拖,拍攝得沒精打采。影片相當賣座,評論卻很差,鞍很不滿意。後者在等劉德華片期時先行拍攝,是她接手別人的製作,準備時間很短就在上海開拍,但進行順利,兩個月內全片完成。但她認為只是交差之作,無甚可觀。兩片對她的教訓是:準備不足或不是自己很想拍的,就只能交差揾食,不會拍出好戲。
Ⅴ
拍攝前做足準備,令拍攝高效而經濟。這方面她很注重,往往身兼導演監製之職,對預算很有控制,拍攝日程通常在三十到四十個工作天內,盡量不拖延、不超支。但也有例外,比方《傾城之戀》(1984)就準備不足匆匆上馬,搞得大而無當。《書劍恩仇錄》(1987)、《香香公主》(1987)兩集在內地拍攝,限於合拍人手不配合,她樣樣要親力親為,前後花了三年光景。即使遇到最壞的情況如《阿金》(1996),動作場面不能親自控制、女主角遇意外重傷,仍能依期完成。當然,每部片的製作情況不同,執行上未必盡如人意,但她極少要求補拍,寧願下一部電影從頭來過。
Ⅵ
非常重視後期製作,特別是剪接,往往花上好幾個月和剪接師推敲。因為作品是在剪接時期逐漸成形的,而鞍是講究敍事多於搞影像風格的導演。
如此做法是策略上所必須的。影片最花錢的是拍攝期,而她並非賣座大導演,若不能替老闆賺大錢就只能盡量節省開支,以求保本之餘還有小賺。道理很簡單,卻不容易實踐。因為拍電影的環境情況複雜、變數又多。鞍身經百戰,深懂此道,因此直到現在仍有片可以拍,而後期作品歸納了她對人生的體驗,平淡中更見真章。(本文摘自《許鞍華·電影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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