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1911年寫成的《辛亥遊錄》,很可能是中國最早具備博物學Natural History元素的遊記,其在中國博物遊記史(如果有此史)上的劃時代價值,等同於胡適嘗試集(始作於1916年,出版於1920年)在中國文學新詩史的地位,下面試分段闡述《辛亥遊錄》之博物遊記特色。
三月十八日,晴。出稽山門可六七里,至於禹祠。老蘚緣牆,敗槁布地,二三農人坐階石上。
由紹興市中心往禹祠不過五六公里。「老蘚緣牆,敗槁布地」所描述禹祠環境,是欠保養、不安全。二三農人坐古蹟階石上,顯示無人管理。魯迅沒有向他們打探前路,遑論訪古問俗,汲取地方知識,而農人亦對魯迅不聞不問。槁是已死乾枯之木,敗槁是再下一層,已經斷碎腐爛,不堪入目。「槁木死灰」喻心情冷漠,對一切事情無動於衷,似乎也是階石上農人給魯迅的印象。
折而右,為會稽山足。行里許,轉左,達一小山。山不甚高,松杉駢立,朿木棘衣。更上則朿木亦漸少,僅見卉草,皆常品,獲得二種。
此路線描寫與一般遊記同,博物學特色在「更上則朿木亦漸少,僅見卉草,皆常品,獲得二種」。朿木即長刺之植物,魯迅留意其生長分佈,是越上越少至消失,這就是生態觀察了。他的搜集專注於草本,所以論及「卉草」可滿有信心指「皆常品」。他記得哪種是已製標本的,哪種是標本庫沒有的,「得二種」是指後者。
及巔,乃見絕壁起於足下,不可以進,伏瞰之,滿被古苔,蒙茸如裘,中雜小華,五六成簇者可數十,積廣約一丈。掇其近者,皆一葉一華,葉碧而華紫,世稱一葉蘭;名葉以數,名華以類也。
魯迅之探索力度,見於行山及巔,至前無去路。為了趨近觀察,不惜「伏瞰之」,不畏險,不怕髒。弘觀看,一葉蘭族群的生長及分佈狀況以至面積,都被精確描述至可據之繪成平面圖;微觀看,一葉蘭結構的特徵及據此而命之名清晰易明。只是看到一壁一葉蘭而莫有驚喜,不算正常,難道魯迅果真冷酷如此?還是因為那「小華」、那不高之山,說明其實那片並非真的一葉蘭?
微雨忽集,有樵人來,切問何作,莊語不能解,乃給之曰:「求藥。」更問:「何用?」曰:「可以長生。」「長生烏可以藥得?」曰:「此吾之所以求耳。」遂同循山腰橫徑以降,凡山之縱徑,升易而降難,剛其腰必生橫徑,人不期而用之,介然成路,不荒穢焉。
樵夫「切問」,分明是擔心魯迅淋雨迷路,才上來看可以幫甚麼忙。魯迅知其好意,但可能對樵夫有主觀刻板印象,就像對槁木死灰的農人那樣,考慮到樵夫不會明白搜集標本的莊嚴意義,斷計解釋也不明白,竟撒了謊,樵人不信其謊話,見他答非所問,不再追問,很可能是覺得魯迅需要照顧,而帶他走橫徑下山,減輕走縱路易滑倒的困難。樵夫之關切及帶路,大概令魯迅改變態度,山中橫徑因此不見荒穢,與禹祠之老蘚緣牆,敗槁布地,成為強烈對比。樵夫言行似乎啟發了魯迅一些甚麼才詳記其事,可是魯迅並沒有深究。在八月十七日遊記中,魯迅恢復其一貫以高高在上姿態批判劣質國民性的角色。此日魯迅特意到海邊觀潮,發現潮頭中央雪白,近岸者挾泥而黃。
有翁喟然曰:「黑哉潮頭!」言已四顧。蓋越俗以為觀濤而見黑者有咎。然濤必挾泥,泥必不白,翁蓋詛觀者耳。觀者得咎,于翁無利,而翁竟詛之矣。
根據「觀濤而見黑者有咎」越俗,魯迅見的是黃濤,無咎;漁翁見的是黑濤,有咎,所以漁翁的話是自認倒楣。「言已四顧」並非瞪住魯迅,「泥必不白」不代表黑,魯迅確認漁翁詛他,此中邏輯,我理解不來。設身處地去想,如果認為迷信真可笑,何不一笑置之?如果自己看不見黑濤所在而漁翁看見,何不請教一下在哪處?如果漁翁真的詛他,魯迅因中詛而發怒,豈不是同漁翁一般見識?由此觀之,魯迅的確與幽默無緣。
李君毅1977年在《野外》創刊一周年號刊文〈任務繁重的野外月刊〉,提出要寫出一篇出色的山水文章,須有多項才能,魯迅差不多齊全了,只欠這項:「能和任何人合得來,結交朋友」。魯迅遇到難得有知識又好心腸的樵夫,卻放過「談笑無還期」的良機,碰上要打開話匣子的漁人,竟先自樹敵。他有太強先入為主立場而不能虛心聆聽,這的確是博物遊記作者之大忌。台灣劉克襄、王家祥、徐仁修皆擅長,而使作品更醇厚。
可是以李君毅的標準來評價中國最早的博物遊記,猶如以鄭愁予、楊牧、余光中的詩與胡適做比較那樣不公平。魯迅開闢的中文新文類仍然令人驚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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