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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一座城市而非復刻一座城市
來源:晶報    2022-05-18 10:24
物質材料之外,築成城市的,還有傳說、神話、繪畫、電影、文學、音樂,它們在不同層面上合力建成一座城市。

【識港網訊】一座城市的生命力在於創新。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裏提到對城市的描述若無再創造,就等於在一點點失去她:“記憶中的形象一旦被詞語固定住,就給抹掉了。也許,我不願意全部講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講述其他城市的時候,我已經在一點點失去她。”同樣的,小說家蔡東站在文學的維度提及城市時也提到了“創造”:“卓越的作品創造一座城市,而不僅僅止步於再現和復刻。”

——編者

蔡東

小說家

大學教師

名城的誕生是在兩個維度或意義上的。一次是實體意義上的,一次是文化意義上的。物質材料之外,築成城市的,還有各種藝術在不同層面上的合力建造。

城市的兩次誕生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與家人同去敦煌。莫高窟、月牙泉、鳴沙山自然要好好遊覽,觀壁畫,騎駱駝,也從俗拍攝遊客照。驢肉黃面吃過後,導遊勸我們莫去玉門關,說路途遠,沒什麽好看的。對,明知道那裏沒什麽好看的,還是租車去了。相比於自然的傑作雅丹魔鬼城,心裏更想去的地方是玉門關。

它孤寂地待在距敦煌市區近百裏的西北地界上。天地間,聳起一個小黃土臺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四野空曠荒涼,連零星遊客也不見,只剩下天、地和呼呼刮著的風。我和先生在這被世界忘記的地方流連許久。大漠黃沙中,先生往遠處低垂的天際線走去,身影幾乎變成一個小黑點時,他折返回來,和風一起,在地面上緩緩移動。

從小我就知道,人會對一些從未去過的地方動感情,產生思念。

跟金陵、漠河、敬亭山、黃鶴樓、卡薩布蘭卡、伏爾塔瓦河一樣,玉門關亦是文學、音樂、電影造就或者說創造的一個地方。哪怕有一日被風沙剝蝕殆盡,在藝術的時空裏她依然存在,近於永恒。玉門關的黃膠泥沈澱著歷史和時間,這並不是去看她一眼的理由。因何而往之?因少年時代數度相遇於詩,積蓄太多情感,想象過太多遍,她成了一個叫人莫名掛懷和想念的地方。古老的詩歌中那些最有表現力的文字,在時間的通道裏自如穿梭,被遇見的一剎那,像電流接通一樣激起後人強烈的感受。如早已熄滅的星系,仰頭仍然看到它的光芒。

也許,一座著名城市的誕生是在兩個維度或意義上的。著名城市的誕生總要分為兩次,一次是實體意義上的,在河流帶來的沖積平原上,興建樓宇、聚集人口、繁榮貿易,燈火十萬人家。還有一次是文化意義上的,她或許生來秉有天然美質,如擁有西湖的杭州,易引動文人情思,絕美的自然風景可堪白描或抒情,甚至能成為一種題材;她或許偶然遇於藝術家,不經意間留下一兩筆,竟可傳世;她或許在人類的規劃建設中終於足夠從容富足,接著,便要在詩句、音樂或小說中無比真實地出生了。

用精神的物料擴展一座城市

物質材料之外,築成城市的,還有傳說、神話、繪畫、電影、文學、音樂,它們在不同層面上合力建成一座城市。

在一次發言中我談及,跟著名的景觀建築一樣,詩歌、小說、戲劇、價值觀也會成為深圳這座城市的標誌物。詩詞、小說和電影中的高質量作品提供細節,生成氣質,讓我們記住一個地方並長久地為之神往。經濟和科技是講述城市的一種語言,精神活動亦然,它們共同表達和解說著何為深圳。並且藝術創作在更高的意義上、用精神的物料擴展一座城市,令城市的內部空間更開闊,有無限伸展的可能。地層深處儲存著煤和石油,文學是保存下來的另一種能源,一代代人的情感遺存是城市生長歷程中精神價值的博物館。

但同質化的敘說、景觀化的呈現不會豐富和加厚一座城市。

談論起城市文學來,總有點茫然虛弱。有些城市書寫者的寫作,紀實味濃,生命體驗粗疏,藝術處理不足,想象和建構能力有限,把城市寫薄了寫單調了,扁扁的,一眼看盡,一句話就能說清。

真正的藝術創造充滿彈性與延展性,觀賞者渴望在畫家和小說家的筆觸裏,看到一座亦真亦幻、意味悠遠的新城市。

文學深圳的建構

以鄧一光為例,談談理想的城市書寫。鄧一光用六十多部短篇小說,生動解釋了何為城市文學。呼喚良久的新城市文學,真來了。記得讀到《深圳在北緯22°27′-22°52’》的那一刻,眼前豁然開朗。天空俯瞰的視角下,想落天外的小說出現了,文學裏的深圳變得不一樣。這是具有深遠意味的小說,終將對城市書寫產生深刻影響。一直覺得,這篇小說的寫作是李白式的,是詩的寫法,表層的焦灼壓抑下潛藏著極度狂放的情感,在小說的血肉間火花亂濺。

具體而言,它代表深圳的城市書寫來到一個意義重大的節點,這個節點是由實入虛的。《深圳在北緯22°27′-22°52’》是深圳城市文學由實入虛的重要一筆,對這個城市的書寫由此躍升到另一重空間。鄧一光的寫作實踐和表達路徑極為重要,他是對城市經驗作出高度個性化的萃取,使其進入文學、成為文學的作家。對“文學深圳”的建構來說,他的短篇具有“鑿空”的意義。他似有一套獨異的感覺城市的神經系統,或者說,他好像把深圳放在成虛像的光學儀器下面來看,顯微,或望遠。

遍地的小說,被鄧一光撿起。他提供出一系列有美學意境、有思想內核和現代氣息的小說,方法上不是古典現實主義的,而是點染的、寫意的、四兩撥千斤的,以靈敏的感知、絕妙的發現和飄逸的空白見稱。《深圳藍》《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等小說集裏,不見底層、欲望、城鄉對立等過於典型的元素,一個新鮮又陌生的城市浮現,跟實際的深圳若即若離,它是有來處的,也是想象和變形的。有一類城市書寫指向此時此地,簡單得出結論,深圳“就是”這樣的,而鄧一光的書寫充滿發散性和未知感,讀罷激發思考,什麽是城市,什麽是深圳。鄧一光的城市短篇讓深圳變得更復雜。

卓越的作品創造一座城市,而不僅僅止步於再現和復刻。傑出作家的寫作,延展出一個周身掛滿想象和遐思的文學意義上的深圳,形與神都不必相似於本體,獲得了獨立存在的主體性。

延伸閱讀

《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

鄧一光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1年2月

這是當代作家鄧一光的深圳故事集。12幅“深圳寫生圖”,12種不同身份,12段奇遇人生,探索著這座城市獨特的靈魂與質感,也開掘出當下城市寫作的深邃與寬廣。問題學生、高級廚師、廠妹廠仔、景觀設計師、程序員……這座嶄新的城市,究竟包蘊著新移民和異鄉人的多少夢想,又將裹挾他們去往何處?

责任编辑:lw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