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許鞍華的研究/評論者都愛論述她的人文關懷、社會觸覺、歷史觀照,或是飄泊感、懷舊懷鄉意識;她在訪談中卻很少正面回應,反而常說這個搞不清、那個搞不懂,仍在邊做邊學。她承認拍電影是有感而發,強調要和觀眾溝通共鳴共享,但出發點仍是個人的興趣。言下之意是沒有前設的使命感,也不會以主題意識先行。
想做就做 不喜談理論
藝術文化意蘊不是憑空說的,而是來自作者日積月累的修養,從作品中自然流露出來的。可以肯定,鞍是少說空話,多做實事的電影人。
她勤於學習,學識高、閱歷廣,但從不以有使命感的藝術家模樣自居,反而處處表現得謙虛坦蕩。總是說自己還搞不通理論,創作全憑感覺。先是對某些人和事很有興趣,根據這個感覺和想像追尋下去,落實為劇本,然後逐步探尋如何用適切的電影語言加以表現,以求和觀者感通。至於表現得是否成功或恰如理想,她冷暖自知;但創作的思辨過程是無法解釋的,更無須自辯。她對形式和內容的結合一直有所自覺,但不會偏重一方。
而我覺得,由於成名得早,早期她常在題材和手法上作大膽的嘗試;中期反而掣肘較多,作品出現反覆和阻滯;晚期一度穩定之後又在《黃金時代》(2014)極力作形式與內容的大膽變新,以致筋疲力竭。之後復歸平淡,反而流暢自然。
堅持獨立創作 突破局
書中她和研究者盧偉力博士對談一節,應是她講得最集中而有條理的部份。她歸納了自己的創作重心為:堅持創作的獨立性。獨立非關反主流或非主流問題,而是經常保持清醒、自覺到自身的處境,在可能範圍和環境的局限下爭取表達自己的信念,而非人云亦云。
她認為創作有許多方向;經典荷里活方式、歐陸作者電影方式以至「中港」合作方式,她都可以接受而且有所嘗試;但不是因循常規舊路,而是在其中融入自己的創意、作法和觀點。
她不認為創作有地域性,本土和非本土之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人的關懷。不論在內地、在香港或任何地方,都有審批(來自出資者或政府)的限制,都有文化上的局限;但仍然有獨立表現/表達的空間,要看如何運用藝術手法了。言下之意,藝術表現總有條件的限制,拍電影限制更多。創作就是找出突破口,巧妙地傳情達意,而不是要求在理想的自由環境中任意飛翔。
我想,這間接解答了鞍為甚麼敢於冒險犯難,早在一九八一年就接受「統戰」前往內地拍製《投奔怒海》,到晚年又甘冒大不韙拍製「主旋律」的《明月幾時有》(2017)。正因為她有獨立自主性,有信心接受考驗,結果說明她的表現往往是突破局限,出色可喜。
熱愛工作 公私分明 讚羨同行
和鞍有私交的朋友就知道她不善辭令,坦率直言往往不加修飾也不善解釋。她受過高深教育,卻毫無頭巾氣,不會故作知識份子扮高雅高深;反而愛用市井常用的語言,朋友和工作伙伴聽來會覺得她平易近人、親切可喜,在陌生人聽來或會覺得有欠斯文;比方,做到「抽筋」、悶到「作嘔」,「衰咗」、「過癮」等俚俗語常掛口邊,常以此形容自己的得失情緒。
書中也收錄了她的合作伙伴副導演關錦鵬、攝影師關本良、監製/編劇鄺文偉的見證文章,都認為她工作態度嚴肅嚴厲,現場執行緊張,會大發脾氣,但私下很為人着想,熱情友善,有問題她必肩負、領導群策群力去解決。
一九七五至一九七八年我和她在無綫電視台共事也同一個辦公室,但見她日以繼夜地工作,多次見她服藥,說是緩和緊張,補充精力。而實在,她對電影和電影工作的熱愛可謂直達「上癮」的程度。常對人說空閒下來無電影可拍就渾身不舒服,有過一段時期無片可拍就去大學教電影(不知可否視為「頂癮」)。
她自幼就愛看電影,甚麼類型、娛樂的、藝術的都看,成長後看多了,當然有所選擇和偏好。談話中她說出台灣新電影興起時,特愛看侯孝賢、楊德昌,至今仍然佩服侯孝賢,並以他為學習對象。她喜歡的同行還有徐克,包括作品和做人的作風。也有王家衛。她說看過《重慶森林》(1994)四次仍覺得好看,很喜歡他的創意和題材處理手法,但不會是學習對象。還有陳果,認為可能是她的新偶像。她非常喜歡《榴槤飄飄》(2000)。還有對關錦鵬、杜琪峯等的看法。此中流露的是影迷對電影的熱愛,完全不帶同行的客氣和顧忌。
近年較多和她見面,談的都是看電影的觀感,談到她的生活和工作狀況卻很簡略。常聽到她說拍電影艱苦,但沒電影拍就更辛苦。
有次見她手部受傷吊着包紮仍四出做資料搜集和籌備。《黃金時代》害得她很苦,籌備和製作時間長,中間帶病仍努力工作,影片完成後又大病一場,但她說來只輕輕帶過。
對電影工作上了癮,不做不快固然令她勤奮創作,但往往因此而付出沉重代價。在電視界聲名大噪而最初三部電影都獲得好評,正是如日初升之時,由於題材的吸引,她不怕被台灣當局列入黑名單(影片不能進入台灣市場),毅然接拍左派公司出資、內地當局協拍的《投奔怒海》,因此而介入了左右兩派的政見紛爭,乃至「被人恐嚇」。
此後名成而利不就,因為台灣市場關係,她很難找到老闆投資,只有邵氏肯用她。她自言作了錯誤決定,急於繼續開戲,簽約不止一部。開拍《傾城之戀》後才發覺自己的工作方式無法適應邵氏的制度,價值觀也相差很遠。因此拍得很苦惱,想着趕快完成離開邵氏。由於按月預支了片酬,取消合約時她尚欠片債。其他人多是拖拖欠欠不還了事,但她忠直到(她的話是蠢到)兩年內還清十多萬欠債。(本文摘自《許鞍華·電影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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