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
94歲的中國古典詩詞研究專家葉嘉瑩教授向南開大學捐贈全部財產設立「迦陵基金」的消息近日令人矚目,許多人都在讚歎她在古詩詞領域取得的卓然成就,卻鮮有人知道古詩詞在她坎坷人生中真正的份量。她將詩詞化入生命,又將一生活成了詩。在她90歲生日時,前中國總理溫家寶親自寫詩為她祝賀,稱讚她:心靈純淨,志向高尚,詩作給人力量,「多難、真實和審美的一生將教育後人。」
小寒
在95歲生日到來之前,葉嘉瑩完成了兩件大事。一是,她的個人傳記文學紀錄片《掬水月在手》歷經一年拍攝後終於殺青,並將於2019年——她回國執教40周年之際在內地院線公映;二是,今年6月,她將自己的全部財產——1857萬元人民幣,捐贈給了南開大學教育基金會,用於設立「迦陵基金」(「迦陵」是葉嘉瑩的號),繼續支持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研究。
不少人因為這條捐款新聞知道了葉嘉瑩,繼而看到了她在2017年走上央視「現象級」文化節目《朗讀者》舞台的視頻:當葉嘉瑩滿頭銀髮,穿着深藍色的長裙從台下顫巍巍地走上來的時候,場下所有人都不禁起立鼓掌,向這位用一生詮釋中國古詩詞之美的女先生致敬。
她是享譽世界的中國古典詩詞研究專家,1991年獲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成為該學會有史以來唯一中國古典文學院士。1979年,她申請回國教書,輾轉數十所高校,免費教授古典詩詞。如今,她定居南開園,任南開大學文學院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身體允許的時候,仍會出現在講台上,堅持站着講課……
2016年3月,葉嘉瑩在影響世界華人盛典上獲「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頒獎詞是這樣寫的:「從漂泊到歸來,從傳承到播種,有人說她是中國為數不多的穿裙子的『士』,她替未來傳承古典詩詞命脈,她為世界養護中華文明根系。千年傳燈,日月成詩。」
白髮蒼蒼的葉嘉瑩站在領獎台上,舉手投足都是歲月沉澱的從容與淡然——那是被時代與命運磨去「小我」的人才有的神態。
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
王國維曾有一句感歎,用來形容葉嘉瑩憂患不斷卻成就斐然的一生最合適不過: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
1924年7月,葉嘉瑩出生在北平的一個書香世家,祖上是葉赫納蘭族人,鑲黃旗,與清代著名詞人納蘭性德同宗。對於自己的姓氏,葉嘉瑩解釋說:「我出生的時候,清王朝已被推翻,很多滿人都改為漢姓,所以我家也就摘取『葉赫納蘭』的首字,改姓為『葉』了。」
時值亂世,葉嘉瑩從小就見證了無數家庭的生離死別,也經歷了自己家庭的支離破碎。
動亂之中,父親因為政治和工作原因南下,漸漸杳無音訊,葉嘉瑩和母親在貧困中相依為命。1941年,母親患上腫瘤,手術後因感染敗血症而離開了人世。葉嘉瑩永遠也忘不了母親的屍體被放入棺材後、釘子敲下去的那一刻——無邊的痛苦籠罩着她的17歲。
葉嘉瑩一生經歷了三次致命打擊。如果說少年喪母讓她比一般人提早明白了生死離別之意;那麼青年失家,則讓她學會了如何在絕望中活下去。
1948年,24歲的葉嘉瑩隨丈夫趙東蓀渡海赴台。台灣當局施行白色恐怖政策,丈夫因思想問題入獄,她和幼女也一度被拘,政治風暴讓她無以為家。台灣作家龍應台曾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寫道,葉嘉瑩是「被時代踐踏、侮辱、傷害」的人之一。
三年後,丈夫出獄,卻因長期囚禁性情扭曲,動輒暴怒。為了兩個讀書的女兒,葉嘉瑩辛苦教書維持生計,極盡忍耐。葉嘉瑩後來回憶,在那段日子最難過的時候,她甚至考慮過,「如果自殺,哪種方式是最沒有痛苦的。」
是王安石的《擬寒山拾得》把葉嘉瑩從悲苦中提振了起來。其中一句,「眾生造眾業,各有一機抽」——如當頭棒喝。她對自己說,要把精神感情完全殺死,殺死了,就不再為它煩惱。
台灣的政治風暴漸息,1960年代,葉嘉瑩不停在台灣和北美之間輾轉奔波、教授詩詞。直到1969年,她在加拿大取得終身教職,攜全家遷居加拿大溫哥華,才算安定下來。
「我的憂患總是接連而至的,」在回顧自己一生的經歷時,她如是說。第三次打擊發生在1976年,當她幾乎認為終於可以安享晚年的時候,大女兒和女婿在一場車禍中雙雙殞命,一時白髮人送黑髮人。料理完女兒女婿的後事,她閉門不出,日日流淚。
「我半生漂泊,辛辛苦苦維繫了我的家庭,而我大女兒跟我大女婿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不幸。」經過這一輪苦難,葉嘉瑩突然覺悟到,「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一個終極的追求和理想。」
對她來說,那個「終極的追求和理想」,就是將古典詩詞的魅力傳承下去。
一遇詩詞「誤」終身
書香世家的成長背景沒有讓葉嘉瑩的生活變得富有順遂,但卻帶給了她一生最寶貴的財富——對中國古詩詞的熱愛。
葉嘉瑩的父親畢業於北京大學英文系,母親曾在一所職業女校任教,兩人育有一女二子,住在北平一座老四合院裡。葉家全家都是愛詩之人,每逢大雪之時,父親便在院裡大聲吟誦鄭板橋的《題遊俠圖》。十來歲時,在伯父的建議下,葉嘉瑩開始了自己的詩詞創作生涯。
「記得年時花滿庭,枝梢時見度流螢。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獨自青。」寫下這首《對窗前秋竹有感》時,葉嘉瑩15歲。兩年後,她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師從詩詞名家顧隨先生,正式踏上了中國古詩詞的研究之路。
在追隨顧隨的六年裡,葉嘉瑩記了11冊筆記和一寸多厚的活頁紙,幾十年來,她輾轉海內外,一直將這些筆記帶在身邊,時常研讀;後來將其贈給了顧隨的女兒顧之京。2010年,顧之京據此整理出版了《顧隨詩詞講記》。
顧隨也將這位才華橫溢的女弟子視為自己的傳人,在詩詞創作和讀書治學上都毫無保留地給予指點,他在信中對葉嘉瑩說:「假使苦水(顧隨別號)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
葉嘉瑩也確實沒有令她的老師失望。剛畢業的年輕女孩,很快就因為課講得太好,同時被三所中學聘為國文老師。後來到了台灣,她先是在故交的推薦下在台灣大學任專職教授,之後又被淡江大學、輔仁大學聘為兼職教授。1966年,葉嘉瑩被台灣大學派赴美國講學,先後擔任美國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1969年,她遷居加拿大溫哥華、受聘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
初到溫哥華,作面對全英文的教學環境,葉嘉瑩需要更多的時間作準備,她每天查字典到半夜兩點,第二天去上課、看論文、寫報告,同時閱讀了大量西方文藝理論着作。在中西文化的衝擊與交融中,葉嘉瑩發現了新的研究思路:結合西方文論中的闡釋學、符號學和接受美學等理論對中國傳統詞學不斷反思,將詞分成了歌詞之詞、詩化之詞、賦化之詞三大類別。
日後,葉嘉瑩出版了《迦陵論詞叢稿》、《中國古典詩歌評論集》、《從中西詩論的結合談中國古典詩歌的評賞》等一系列著作,獲得學界好評,於1991年當選加拿大皇家學會首位中國古典文學院士。
旅居海外多年,葉嘉瑩融匯了中西文化理論,她用自己獨特的講課方法,在異國他鄉讓無數人愛上了中國古詩詞。
在《朗讀者》節目中,她說,「我真是太喜歡中國的詩了,我講詩的時候,把我的感情都投入了進去。縱然我講英文的時候,不太流利,或者文法不是很完整,但是我可以把杜甫李白的感情,用我那 poor english 傳達出來,結果班上的同學非常喜歡。」然而,即便在海外講學著書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她也沒有一刻不在想念自己的故土。
諸生與我共成癡
1978年,葉嘉瑩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中國內地的學校需要教師,便即刻給國家教委寫了一封申請信。在信中,她說「這一生沒有什麼是我能決定的,這是我第一次自主選擇」,她請願回國教書,自出旅費,不接受國家一分錢,也不要任何報酬。國家教委批准了她的申請。
1979年,在回北京的飛機上,當葉嘉瑩看到自己魂牽夢繞的家鄉,不禁提筆作詩——「銀翼穿雲認舊京,遙看燈火動鄉情」。此後三十餘年,每逢假期,她就飛回國內講學,直到2014年定居南開大學。
得知葉嘉瑩選擇定居南開時,海內外的詩詞愛好者便與校方聯繫,出資為她在南開修建了「迦陵學舍」。這是繼數學大師陳省身之後,南開第二次為學術大家修建學舍。
坊間流傳最廣的是葉嘉瑩在1980年代初到南開中文系授課時的盛況。
教室裡的椅子排得滿滿當當,以至於她走上講台都困難。後來中文系提出「持聽課證入場」,結果在一個女學生的帶領下,很多學生用蘿蔔刻章,自製聽課證。一時間,就連「假冒聽課證」都一證難求。葉嘉瑩白天講詩,晚上講詞,學生聽到不肯下課,直到熄燈號響起。她寫下「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的詩句,形容當時的場面。
能夠用自己的母語講課,葉嘉瑩感到很幸福。和她的老師顧隨一樣,葉嘉瑩授課從不照本宣書,而是將詩詞境界與自身感悟融為一體,啟發學生去思考、體會古詩詞獨有的「興發感動」。幾位跟隨了葉嘉瑩多年的學生說,「葉先生的生命,早已與詩詞緊密相連了,你說不出是她在講詩,還是在講自己。一堂課下來,感到人生悟了幾番。」
今年恰逢改革開放40周年,也是葉嘉瑩回國任教的第39個年頭,4月,她入選了「改革開放40周年最具影響力的外國專家」。不過,葉嘉瑩從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大的成就,總說自己無非就是一個喜愛詩詞的人,把詩詞裡美好而豐富的世界介紹給了年輕人,「我也不會做別的東西,我就只能教教詩詞了。」
2014年,葉嘉瑩90歲生日時,海內外諸多友人前來慶賀。葉嘉瑩說了這樣一句答謝詞:「感謝大家,我以後一定繼續努力。」那天,葉嘉瑩當年在台灣的學生、著名作家白先勇也來了。他對老師開了句玩笑:「您九十歲了還說要繼續努力,我們該怎麼辦呢?」
明年農曆六月初一,就是葉嘉瑩95歲的生日了。現在她仍然堅持每天十幾個小時地工作,仍然廢寢忘食撰寫學術論文至深夜兩點,仍然在盛夏親自參加南開大學荷花節的詩詞朗誦會,仍然對中華古典詩詞充滿真誠與熱情……近期頤之年的葉先生果然仍在「繼續努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