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三十年兒子，一旦有了自己的兒子真有點不知所措。做父親的最得意莫過於世界上多了一個小小的自己複製品，如鏡中的花水中之月，是“自己生命的延續”，更是傳宗接代、繼承家業的“接班人”。在許多人來說，這無疑比僅僅是個兒子要自豪的多。三十的兒子熬成父，興奮過後，當過兒子的我對著自己的兒子，心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跟許多中國父子一樣，不管心裏多麼愛自己的兒子，當父親的為了顯示自己是“父親大人”總要在兒子面前擺出一副“威嚴”的架子；兒子為了表示自己已長大成熟或有時代感，也常常在語言和行動上不買父親的賬。所以，很多兒子稍一長大就會與父親鬧意見不統一，就不願和父親呆在一起，即使在一塊也常常是相對無言，絕少有談笑風生、親密無間的。做兒子的甚少有很愛自己父親的，即使有也遠遠沒有像愛母親那樣熱烈和深沉。有個朋友說，他那讀六年級的兒子現在就不願意跟他一塊逛街，嫌他“老土”。有位年長的父親更是慨嘆，兒子少年時有同學朋友，青年時有同事戀人，成了家後全情投人，何時才有暇去顧及你這位當父親的老頭？回想當兒子的我們，又何曾不是這樣？為人父者對兒子百般呵護千般厚愛萬般寄望，到頭來不但沒討到兒子的好感，得到孝敬的回報，反而備受冷落。父親當成這樣，能不傷感？

年少時曾抱怨父親管得太嚴缺乏民主，父親桌子一拍，義正辭嚴：“父親就是父親，難道能輪流做莊民主選舉不成！”父親不能輪流當，但父子平等、民主相待總該可以吧？然而，在中國“嚴父慈母”的傳統觀念裏，更多人相信的是“嚴父出孝子”。好像當父親的“標本”就是對兒子一派嚴厲、多板臉、少言語，動輒就吼叫揮拳。父親在許多兒子眼中成“專制”的同義詞，在不少當兒子的記憶深處，都牢記著一次被父親嚴打的歷史，耿耿於懷到晚年說出來還憤憤不平。每當別人誇我字寫得不錯時，除了心裏感激父親當年嚴格教導外，更想到兒時燈下練字父親虎著臉站在背後見寫錯一個字就擰一下耳朵的辛酸情景。多少年過去，至今偶爾寫錯字似乎還感到耳朵發熱發痛。所以，每當兒子頑皮不得已打過之後，看到兒子淚汪汪怯生生地望著我，心裏總不免有幾分後悔幾分發虛，擔心兒子會記恨在心，會同樣用我以前看父親的眼光來看我。

其實，許多父親對兒子充滿著愛，都想“望子成龍”，總以為兒女是自己所生就必須按自己的意志去生長。殊不知兒子再小也是一個有思想有情感的獨立的人，將自己的意願強加在別人身上，甚至採取專橫、粗暴的手段，能會有友好的接受嗎？父親難當，“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兒不聽，嚴出頭，子畏忌。我真羡慕當母親的，母親不單有甘甜的乳汁和溫柔的慈愛，更能從中調和父子的矛盾而深受兒子的敬愛。曾設想有一個穿花裙子、打蝴蝶結、蹦蹦跳跳、天真活潑的小女兒。聽到見到的都說，女兒討人歡，小時聽話，大時顧家。極少聽到父親為兒子的孝順而感動的，更多看到的是女兒對父親的體貼和敬愛。想女兒盼來了個兒子，既然歲月變得太多的誘惑、太缺乏安全感，那就讓他當個男子漢好了。只是當過兒子的我現在要當兒子的父親，要當好父親，心裏總免不了有點迷惘。

我曾經熱烈地崇拜著父親，父親知道好多好多的事情，父親會用大毛筆寫大字，會在高高的大樓牆上畫“毛主席去安源”，當時好多人圍觀，我覺得父親了不起。可是，後來，我竟認為父親十分窩囊，甚至不值得尊敬，在許多方面他顯得落伍，甚至毫無辦法。我常和弟一起對父親尋釁式的頂撞，氣得他直摔酒杯。

如今我也作了父親，當三歲的兒子充滿期盼地問我：“爸爸，你能……嗎？”我不禁毛骨驚然，悲從中來。

男人的一生，從兒子到父親，前半生兒子後半生是父親，前半生是兒子對父親不滿，後半生父親對兒子不滿。兒子只有當了父親後才會知道做父親的難處。看到兒子一天天長大、懂事父親的恐懼感也日益俱增。總擔心自己當兒子時的影子又在自己的兒子身上再現。我並不期望兒子大富大貴成名成家。相信兒子以後也會明白，每一代人都應有自己的追求，把自己的意願和全部希望強壓在兒子身上是不合理也是不科學的。我希望兒子能健康正常地長大，長大後做一名善良有責任感的人，能理解父親的一片苦心，能和父親友好融洽地相對。

１９９６年６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