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秋,老友畫家李照東和一位中年人來找我,剛好手頭有急事,不太在意地請他們在會客室先坐,等我忙完了事,照東兄才不緊不慢向我介紹身旁那位笑眯眯的人:“這是李世南老師。”什麼,他就是李世南?80年代與周思聰、石虎齊名被譽為中國畫壇三傑的李世南,大名鼎鼎的水墨畫大家!我忙著為自己剛才因瑣事怠慢而賠不是。李世南毫不介意,笑眯眯地說:“沒事,聽照東說你,剛好在一起,過來看看。”我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一直聽說他的畫價貴,品味高,性格孤傲,想不到一見面竟如此隨和,我們一下子就聊開了。自此,三來兩往,就這樣有幸成了相交。
李世南性情豁達,才思敏捷,待人熱情和藹,對人之所求,總是慨然應允,一點也不賣關子擺架子,曾有機構和個人慕名托我向他求畫,他總是滿口應承,不計較報酬。他擅長即興作畫,即興之作,並不是草率隨意的應酬畫,幾乎皆是精品,令人驚歎他的才情與豪爽。1992年春節前,我在晶都邀李世南、馬西光、董小明、李照東等師友雅集。世南先生第一個走近案前,二話沒說,抓起備好的筆,飽醮濃墨,略作凝思,旋即在一張鬥方的宣紙上先以潑墨,再用破墨,酣暢淋漓地將屈原與漁父的形象似是非是而又富有神采地表現出來。他隨即題上款:“漁父圖,秋文存念,世南。”
1996年我的第二本雜文集《秋風閒話》將付梓,想請他為書封面作畫,我想既然是“閒話”,人物必是散淡超然,我將意思和他說了,他毫不推託,即為我作《品茗圖》,畫面上兩位老者席地而坐,輕鬆自在,相對而飲。他那嫺熟的水墨散淡有置地呈現出雅致明快的意韻,使人物生動傳情,富有情趣。
1994年初夏,我到天井湖社區世南先生家探望中風初愈,正在療養的世南先生,他告訴我,最近沒有畫畫,在寫東西,寫他的老師石魯,說著從沙發旁邊的茶几上遞過一疊稿紙,上面是他用鋼筆寫出來的回憶錄《狂砍當哭—記石魯》。他謙虛地說:“你文章寫得好,幫我看看,修正修正。”我不好意思地接過稿子,拜讀起來,世南先生是畫人物的丹青高手,他以畫家敏銳而細膩的眼光,用別具一格的文字,對恩師石魯的形神描述,親切而生動。他說,在患病難熬的日子裏他更懷念老師石魯總覺得一點事現在有了充分的時間,於是,斷斷續續,寫下這些回憶的文字。真難想像,被藝術累倒了的李世南,在病中還是閑歇不住,堅持拿起另一支筆寫起文章來,追思自己的恩師,這種堅韌的精神和真切的情感,令人感懷。
1997年,我到李世南先生剛搬遷的益田村新居拜訪,一見面李老師就告訴我,書出來,隨即送我一本並在屝頁題上“秋文兄正,1997世南”。晚上,我一口氣讀到淩晨,為李世南對老師石魯那深厚而真摯的情感所感動,在這個充滿著浮躁和功利的喧囂年代,試想,有多少人還能如此,平靜而深切地懷念自己的老師?更何況世南先生是在飽受病魔折磨,行動十分不便的困境中完成這一著作的。
李世南為人真誠,洗盡偽飾,鄙棄虛華,衣著簡樸,不愛喧嘩,不喜聚會。但他人緣極好,不論是剛來深圳住蓮花二村,還是後來養病的天景湖花園,或是益田村,每到他家,總見來拜訪的人不絕。不論來者何人,他都熱情以待,偶有客人高談闊論,他也總是笑眯眯地專誠傾聽,絕少插話,更無滔滔論講。我喜歡到他家去坐坐,聽他娓娓細說禪藝之道。印象最深的是到蓮花二村他家,聽他和深圳大學蘇東天教授聊藝術,受益良多。曾師從潘天壽先生,專研美術理論的蘇老師也跟我說,他喜歡和李世南聊天,他是一個很有涵養和功底的藝術家,在深圳,像他這樣的人很少。
世南先生的畫藝術價值高,市價也就不菲,很多是臺灣人、日本人高價收買他的畫。畫一好賣,市場上就會有假畫出現,李世南的藝造詣高,筆墨精深,其作品並不好假冒,但仍有不法之徒膽大妄為。鄉友強兄,喜歡字畫,某日送來幾張落款是李世南的水墨人物畫,讓我看看。儘管作假者刻意模仿李老師的行筆運墨,但一看那形神俱失,筆枯墨澀的人物,是假畫無疑。強兄心有不甘,我帶他上李世南家,畫卷還沒完全打開,李老師就搖搖頭說:“不對不對。”對別人假冒自己的畫而假得如此糟糕,他一點都不慍不燥,平靜而認真地將畫一張張卷好交還給強兄。難得有機會見到這位仰慕已久的大家,強兄願意高價買李世南的畫,李老師還是那樣十分平和,笑眯眯說:“現在身體不太好,很少畫,以後再說,以後再說。”在深圳這個喧囂繁鬧的現代經濟都市裏,李世南就像一位不涉世事的都市隱士。
李世南是一個具有濃郁浪漫精神的畫家,他的筆墨中飽含著深厚的思想和真摯的感情。曾多次觀世南先生作畫,他畫得快,看似不經意,信手揮灑而就,但筆墨或古樸蒼潤,或狂野放縱,或簡潔精練,或恣情奔湧,讓人感受到他慷慨的激情和深切的功底。他喜歡畫屈原、司馬遷、辛棄疾、李清照這些在現實中遭受困厄人物,通過淋漓激揚的筆墨,表現出一種壯懷悲愴的傷感情懷。有人說,他的畫即使隨便裁上一角,也能作為一個單獨的作品來欣賞,因為他是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在創作。
一個性情中人,一個渴求用筆墨傾訴自己內心精神世界的人,是不可能安分守己,墨守成規的。李世南說,“藝術家有兩條路可選擇,一條是走向商業,一條是走向藝術。如果選擇前者,我可以成為一個百萬富翁,但我選擇了後者。在我眼裏,藝術是一種信仰,一種殉道精神。”為此,李世南總是不停地挑戰自己,尋求新的變化,不斷地尋找心靈的新出路,在自己的筆墨中不斷追求文化品格和精神含量;在人生的旅途上,也像候鳥一般地不停地遷徙,他的人生似乎註定孤蹤獨往,空所依傍。
打從16歲離開上海至西安,由西安到武漢,由武漢到深圳,當他被深圳文化界普遍認識並深受尊敬,成為深圳文化形象中重要的標誌性人物時,1999年,卻悄悄地離開了生活8年的深圳,到了河南,後來由河南到了北京。李世南有閒章“朝秦暮楚”和“闖蕩江湖”,他自言自己,無門無派,廣采搏取,南腔北調,四處為家。並作詩雲:“朝秦暮楚客東湖,一葉獨飛下嶺南。人生本來是過客,世間飄蓬一葉廬。” 李世南對藝術執著癡迷的赤誠追求和他心靈深處那純淨專一的精神風骨,是當今社會許多人不可企及的崇高境界。正如李世南的老友賈平凹為其作品《高士圖卷》所題的跋:觀世南《高士圖》看到的是世南一顆清而孤傲之心,當今畫壇,能有這般心境之人幾多呢?
自從1999年李世南離開深圳後,幾年來曾謀面。2003年底他回深圳一趟,等我得知從香港趕過來,他已匆匆回去河南。像許多朋友一樣,我盼望世南先生能重返深圳,但我知道這對他來說無異是一種奢求。聽說他現在安居北京,一切都好。但我更相信,對一個心靈孤獨的精神超越者來說,北京只不過是他的另一個藝術驛站,也許沒多久,他又將毅然上路。敢問路在何方?曾以人格精神深深感動著他的屈原,其“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應是世南先生藝術人生的永遠去向。
“天風得來,一葉獨飛”,李世南在深圳的畫室“一葉廬”,名得此意,這其實也是他心境的寫照。
李世南這位藝術的聖徒,孤獨的行者,我們祈願他,一葉獨飛,一葉高飛。
2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