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水滸》中的英雄,大多數是無謀的,不,正確的說法是「不謀」,他們做事,只是出於一種看起來比較簡單的價值判斷。如同李贄說的,出於最初一念之本心的童心,這種最初一念之本心,就是孟子說的是非之心:對的,就去做,錯的,就不做;善的,就去扶,惡的,就去打。見義勇為,容不得反反覆覆的算計。
天堂一定是由這些簡簡單單的人物組成的,而精於算計的人只能組成地獄。
魯智深就是不謀的典型。
就做事而言,魯智深有兩個特點。
一是做前三不:不惹事,不生事,不怕事。
二是做後三不:不悔,不怨,不惜。不悔已做的,不怨受惠的,不惜失去的。
他有一句格言: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所以,他做事,堅決、乾淨、徹底,不瞻前顧後,不猶豫不決,不三思而行。沒有那麼多的算計,更沒有自身利益的考慮。他就因此把自己的生活毀了。但即使這樣,他也不思量,不後悔,對自己被毀掉的生活毫不留戀,並且,以後如何?也毫不在意。他只是一條禪杖,一領直裰,一頂光頭,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飄飄然瀟灑走天下,難怪他是三十六天罡中的天孤星!
金聖歎曾用四個「遇」字說魯智深: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這後面三句,我都沒有意見,只「遇酒便吃」四字,委實冤枉了我們的智深兄弟,他固然是好酒,但不貪酒,不酗酒。
事實上,他常常是遇酒不吃──在桃花山,因為不喜歡李忠、周通的為人,滿桌的酒他便沒吃;在瓦罐寺,在極度飢餓中,面對着一桌酒菜和崔道成的邀請,他也沒吃;在暗中尾隨保護林沖的途中,他也一路不吃酒;在華州,急於救史進的他,面對着朱武等人殺牛宰馬和美酒,他仍是「一滴不吃」!他是率性而為的人,又是內心極有分寸的人。
率性和分寸是一對矛盾,要處理好,很難。
率性可愛,有分寸可敬。
李逵比魯智深更率性,所以有時候比他更可愛。但李逵往往沒分寸,讓人害怕,所以沒有魯智深可敬。
武松分寸感極強,所以很可敬。但不夠率性,所以不如魯智深可愛。
既可敬又可愛,這正是他高於李逵、武松等人的地方。
他的不謀,由於兩個原因。
一是他不怕。他不計後果,別人還在琢磨、猶豫,他已挺身而出了。
二是他不躲。「遇弱便扶,遇強便打」,這正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境界。遇到弱,還謀甚麼?扶就是了;遇到強,還謀甚麼?打就是了。
魯智深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人,他的魅力,就來自於他的這種簡單,我們就愛他的這份簡單,單純,他幾乎是隨遇而安,坦然接受命運。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挫折和轉折,是打死鎮關西之後,不得不做了和尚。他在軍界特別適合(他武功一流),並且已有相當基礎與人緣(老種經略相公與小種經略相公都很欣賞他),按說前程遠大。一下子變成了他極不適應的和尚,按我們的想法,他一定非常痛苦,但是,他竟然坦然接受了。而且,接受之後,他竟然就認了,以後他有很多還俗再作軍官的機會,他都終身不改——一件直裰,一穿終身。令我們非常吃驚的是,他還就真的成了正果。
嗨,誰知道我們的正果在哪裡等着我們呢?這世界上的事,誰能說得清呢?我們自己算來算去,機關算盡,誰知道上帝會怎麼播弄我們呢?套用「讓上帝的歸上帝,撒旦的歸撒旦」,讓上帝的歸上帝,自己的歸自己吧。甚麼是上帝的?我們的命運,出處窮通;甚麼是我們的?擔當在人間碰上的一切。
簡單到最後,就是智慧。
魯智深是甚麼?是一種精神,是一種高貴,是一種令人心儀的氣質。是《水滸》這部小說給我們樹立的一個人格精神坐標。
文學是塑造精神氣質的。好的文學,總是建立一種人格坐標,使我們相信人類自己,相信我們自身的高貴,從而,使我們雖然身處不完美的現在,但,相信未來。
可以這樣說,在《水滸傳》中,不同的人物故事體現出不同的文學意義。魯智深這個人物形象的文學意義,就是讓我們知道,在這個不完美甚至醜陋的世界上,還有高貴。在小人麇集的世界上,還有這樣高貴的人,我們還可以擁有一種尊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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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摘自《江湖不遠──《水滸》中的那些人》。
關於作者
鮑鵬山,文學博士,學者、作家,上海開放大學教授,多所大學兼職教授,任中國孔子基金會學術委員會委員等。央視「百家講壇」主講嘉賓,主講《鮑鵬山新說水滸》、《孔子是怎樣煉成的》。《光明日報》、《中國週刊》、《儒風大家》、《美文》等報刊專欄作家。 出版《風流去》、《孔子傳》、《孔子如來》、《中國人的心靈》、《鮑鵬山評點水滸傳》、《 論語導讀》等十多部著作。作品入選全國統編高中語文教材及其他各類大學、中學語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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