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油麻地電影中心2號院的屏幕,中間偏左的位置有一道不起眼的黑色細紋,不知是污漬還是劃痕。
你可能在不經意間瞥見這道細紋,並因此而困惑、失望。但屏幕仍在不斷閃動,你會迅速忽略它,轉瞬忘記它的存在,且基本不會影響觀影體驗。
在東亞視角的世界地圖中,那道黑色細紋所對應的位置,差不多就是黎巴嫩。黎巴嫩,敘利亞,巴勒斯坦,聖經時代裏流著奶和蜜的土地,在如今的世界島上,就是如此一道細小的劃痕。
如何讓大屏幕前的數十億世界觀眾,願意長久正視這道劃痕,是黎巴嫩女導演Nadine Labaki一直思考的問題。
鏡子內外的兩個Zain
她的新片《星仔打官司》,實際上講述了戲裡戲外兩個12歲小男孩的故事。
兩個小男孩都叫Zain,一個是現實中流落黎巴嫩的敘利亞難民之子,另一個生長在影片中的黎巴嫩底層家庭。
現實中的難民之子Zain,2004年出生於敘利亞南部城市德拉。在他7歲的時候,德拉爆發針對敘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的大規模抗議,並迅速升級為抗議者與政府軍的直接衝突。第二年,一場內戰在此爆發,反抗軍與政府軍之間的持續交戰,徹底摧毀了Zain的家鄉。
這一年,Zain的父母帶著8歲的他逃往黎巴嫩,他也因此與超過80萬同胞一道淪為困居黎巴嫩的敘利亞難民。
一個經歷過內戰與逃亡,作為難民流離在異國他鄉的男孩,顯然不屑於向局外人解釋自己經受的苦難,一切都寫在他的身上和臉上。
影片導演在接受採訪時說:「你不能指望兒童演員能傳達出你灌輸給他的東西,除非這種東西就在他的心裡。」
難民之子Zain因為營養不良而瘦弱的身軀,撐著桀驁不馴的腦袋,眼神中滿是對未來的無所謂和對世界的不信任。
這一切都恰到好處地反映在影片中黎巴嫩少年Zain的身上。現實境遇的近似,讓他就像在扮演鏡子中的自己。
影片中的Zain與父母對簿公堂,指控他們讓自己來到人世,卻只給了他無盡的苦難。後面的所有情節,就像是Zain對自己父母犯罪事實的陳述,也對存在於黎巴嫩的社會性苦難進行了深刻展示。
影片中Zain對父母最深刻的怨恨,來自他妹妹的遭遇。
11歲的妹妹是Zain最親近的人。妹妹月經初潮後,他先是打濕自己的衣服充當衛生用品,再去自己打工的雜貨店偷來衛生巾,還不忘叮囑妹妹嚴格保守秘密。因為他清楚,對父母來說,已經「開花」的妹妹,就是一件可以出售給其他男性的商品。
對他們來說,苦難在發生前就已是既成事實,預料中的壞事只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妹妹很快就被賣給開雜貨店的猥瑣青年,成了街區中又一個11歲的女童新娘,不久後死於難產。Zain也因為替妹妹復仇而身陷囹圄。
影片中的劇情,原本隨時可能發生在現實中的Zain身上。但這個幸運的男孩,在出演這部影片後,不僅隨導演參加康城影展,接受全世界觀眾的掌聲和歡呼,還成功地保護了自己的家人。現在,他們全家已經通過合法渠道移民挪威,抵達了電影中敘利亞難民嚮往的「天堂」,將自己人生的遊戲難度從「Hell」一舉降低至「Easy」。
比較兩個Zain的不同境遇,誰才是個例,誰又是普遍現象,其實不言自明。在現實與虛構間,造物主又開了一個悲涼的玩笑。
苦難沒有底線
《星仔打官司》的英文名是《Capernaum》(迦百農)。雖然迦百農不在黎巴嫩,也不是影片故事的發生地,但卻象徵著一塊土地的興衰。
在古老的聖經時代,迦百農與現今的黎巴嫩、巴勒斯坦和敘利亞等地,曾經被賦予了太多美好的稱號,它們是「流著奶和蜜的土地」,是孕育文明的「新月沃土」,是人類先民的庇護所。
聖經新約中,迦百農儼然是神的殿堂,耶穌基督以這座湖邊小城為傳道中心,屢次顯示神跡,為當地人治病、驅鬼,他的十二門徒在這裡選定。
2000年過去了,沃土被黃沙遮蔽,奶和蜜滲入其中不復蹤影,耶穌基督走遍了世界,卻沒有出現在迦百農。
現在的迦百農,只有無法照顧孩子的家庭,更有無法照顧家庭的城市,和無法照顧人民的國家。
對一位當代電影導演而言,把苦難以技術化、工業化的方式展現給遙遠的局外人,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他們可以依賴道具師、化妝師製造的感官刺激,也可以學習成熟的煽情套路。但是,如此製造出的苦難是通俗的、扁平的,缺乏足夠持久的說服力。
因此,多數電影在講述苦難時,會極盡所能,讓觀眾覺得戲中人正經歷世間最難熬、最可怕的苦難。但是人世間的食物鏈遠比大多數人想像中的要長,以至於我們永遠摸不到苦難的底線。《星仔打官司》恰恰展現出了苦難的層次。
深處黎巴嫩社會底層的Zain,在離家出走後,還遇到了一個來自埃塞俄比亞的女工。女工失去了原本的幫傭工作,也失去了在黎巴嫩的合法居留身份,只能打黑工籌錢,以期從黑市中重新買回合法身份。同時,她還要撫養自己非婚生的孩子。
女工被當局拘捕後,Zain又碰到了一個小女孩,她是來自敘利亞的難民,已經籌到幾百美金交給蛇頭,希望能夠偷渡去天堂般的北歐國家。
天真的女孩肯定無從想像,天堂般的北歐究竟有多麼遙遠。蛇頭即將派出的小船,能否撐過地中海的風浪,還是一個未知數。
外籍幫傭和難民尚且有能力逃離自己的國家,而他們的絕大多數同胞,卻只能困守更加艱苦的祖國。
這是影片中的留白,也是現實遺留的傷口。
原文鏈接: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19/02/21/010110509.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