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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思散文】粵語片啟示錄
作者:小思   來源:橙新聞    2020-05-11 15:25
許多同輩人都說:我們是看粵語片長大的,無論倫理關係、價值取向,以至人生觀,或多或少受了粵語片的感染而不自知。最近重看了許多粵語片——都是從前看過的,自母親去世後,父親只有一種娛樂,就是看粵語片,父女倆凡粵語片必看。無可否認,我的許多知識、心態,甚至「智慧」,都來自粵語片。現在重看,印象猶新,但得到許多啟示,且待我一一道來。

【識港網訊】 許多同輩人都說:我們是看粵語片長大的,無論倫理關係、價值取向,以至人生觀,或多或少受了粵語片的感染而不自知。最近重看了許多粵語片——都是從前看過的,自母親去世後,父親只有一種娛樂,就是看粵語片,父女倆凡粵語片必看。無可否認,我的許多知識、心態,甚至「智慧」,都來自粵語片。現在重看,印象猶新,但得到許多啟示,且待我一一道來。

之一:法律模式

粵語片古裝的法律模式:少數人意願。

這話怎樣講?皇帝、好官、壞官一律都是少數人,都講私情,講裙帶關係,講家族串連。天子登殿也好,二司會審也好,八省巡案微服出巡也好,包公扮鬼靠嚇逼供也好,一切法律都不重要,最要緊的是驚堂木一拍,好人壞人公有公理婆有婆理,給機會大講一頓,再按劇情需要——通常好人吃虧在先,一聲令下,打他八十大板,昏死過去,便收押天牢。就在此際,天子、好官、壞官,自有個人主觀判斷,或者再加師爺集團,擠眉弄眼,在大人耳邊喃喃,便成定罪藍本。

等到明天再審,幾乎大局已定,甚至推出午門或刑場,劊子手手起刀快落的剎那,自有人良心發現,或目擊證人出現,三言兩語,天子、好官、壞官腦袋靈光一閃,便可一言平反了。不但平反,為了補償,天子總大封好人家族,有時連小姐丫鬟的終身大事,也插手包辦,一干人等,歡天喜地,謝主隆恩,而壞人又難逃一死,或發配邊疆,劇終再會。一劇到底,法律只不過是打板子、坐牢、斬首等幾項。天子、好官、壞官、師爺集團,有時還加個由垂簾聽政忽然大發雌威走出公堂大殿的東宮西宮皇太后或大官夫人,憑個人意願,就成了法律執行者,來來去去,一切由幾個人定奪,模式就是那麼簡單。

圖:《黃飛鴻大鬧花燈》劇照

之二:敘事手法

粵語片敘事說話模式:劇終前最快速。

敘事形式本來有多種,倒敘、插敘、直敘等等,粵語片多用直敘法,偶然用上倒敘,也得依靠鬆濛畫面引入。敘事詳略,有個公式,在劇終前十五分鐘之前,由於還有許多時間,劇情發展必須細緻緩慢,同一件事,阿甲講了,阿乙還要再講一遍,旁人又得插嘴講,並加評述。生人要講,重病垂危者也須喘完一口氣又一口氣把事情交代清楚,然後把頭一歪,才能死去。有時更要鬼魂顯靈託夢之類,又講一番。觀眾乖乖,全部入腦,明白事件真相,但由於時間尚早,只有主角還不能知道,或含冤受屈者就硬是不肯對主角直言不隱,於是,永遠大特寫,女主角眼中一滴淚,流呀流的,還流不到腮邊,淒然地一字一頓說:「我做舞女,係有苦衷嘅,但係我唔講得俾你聽,第日你自然會明白,我係為你好嘅!」累得觀眾咬牙切齒,恨不得走上銀幕為她伸冤。

雖然,中途敘事也有簡潔時候,鏡頭映出流水落花,或枝頭花開花落,字幕打出「十八年後」 ,主角便長大了或老去,但通常這只是過場交代,並無重要事故發生,不是敘事重點,我們不必理會,觀眾是註定等待「有事發生」時刻的。直到臨完場十五或五分鐘,正是劇力萬鈞、劇情急轉直下的時刻,就在此時,人人說話都變得簡潔有力,一言兩語,撮要功夫到家,而主角忽然又變得領悟力特強,壞人也惡根性大崩潰,良心大湧現,「係我錯,係我唔啱,係我對你唔住,你原諒我啦!」一切冤情委屈全面清洗,雨過天青,大快人心。

這種敘事模式,有個好處,前面拖長,拼命拖,拖得觀眾有些不耐煩,然後把高潮快刀斬亂麻,突然推出,觀眾心頭一鬆,「呀!戲終於做完咯!」總算了一件事!

圖:《五福星》系列劇照

之三:觀眾身份

粵語片對觀眾的定位模式:最明白事情真相,卻又最無能為力的旁觀者,最聰明但又是最蠢的受虐待者。

牽涉到自己是觀眾一份子,情意結相當複雜,有時很難冷靜地觀察,但我還努力嘗試自我分析一番。

根據粵語片敘事手法,觀眾很難不是最明白真相的人,雖然有些編劇會故弄玄虛,窗紗掩映,女主角人鬼難分,黑袍揮動,來去無蹤,觀眾總該了解編劇不會導人迷信,主角一定是人。加上白燕、南紅、嘉玲、陳寶珠、蕭芳芳、張活游、吳楚帆、胡楓、謝賢、呂奇一定不會是壞人——如果是壞人,一定是孖生姊妹、兄弟,或者壞人化妝頂替。如果看到陶三姑、劉克宣、周志誠、馮應湘、林妹妹,任他們怎樣笑面迎人、甜言蜜語,也不會相信他們幹出好事來。

這樣一來,觀眾變得最明白事理。但眼看着主角們有理說不清,中間又有奸人挑撥教唆,穿了唐裝衫褲,不扣衫鈕、戴歪氈帽、嘴角吊住一根香煙的壞人手下,刀仔手槍的威脅,主角永遠該逃的時機不逃,永遠繞着茶几沙發跌跌又撞撞,觀眾就不由不又急又氣,巴不得上前說個明白,或者獻計解難,可是,一急之下,方才醒覺,自己不過是個旁觀者,萬事急不來,無能為力莫過於此。

至於最聰明,已可從上文引申解釋得到答案。最蠢的受虐待者,可分兩層意義看。第一層,是編劇導演認定觀眾是最蠢的,一件事非要再三說明不可,有時還要畫公仔畫出腸,才能令觀眾大叫「哦!原來如此。」另一層則與人無尤,是觀眾甘心情願買票入場,送上門來受乾急虐待,不是最蠢,又是甚麼?一旦成為觀眾,命中註定,給編劇導演「玩死」!別無選擇。

圖:《最佳拍檔》系列劇照

之四:教育定向

粵語片對觀眾的教育模式:忠奸分明,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到頭終有報。

通過角色的定型,忠奸分明是必然結果。陶三姑偶然飾演好心包租婆,未到劇終,觀眾仍然放心不下。白燕忽然變得狠心下毒,散場之後,觀眾可能心心不忿。忠奸如此分明,有兩個好處:第一,觀眾不必費神分辨,不必疑神疑鬼,比起近年流行的「最好的朋友,就是最狠的敵人」那種人性多樣多層化,令人安心得多。小孩子入場,先問大人劇中人「係忠嘅抑或奸嘅」,就可決定自己站在那一方。

第二,從小教育,我們堅信世事有絕對分野,成為了立身處世的道德標準,小孩子沒有人肯扮石堅。沿着這種觀念發展,善惡到頭終有報,也是必然的定律。有了這終極盼望,人們就具備高度忍苦能力,為的是深信苦盡甘來。萬一不幸甘還未來便離開人世,也不用害怕,因為可借屍還魂,或者雙雙化蝶成仙,飛舞花間,輕蹈彩虹,天上人間,團圓結局。至於惡人嘛,當然難逃懲罰。

這種教育自有它的優點,教得觀眾堅持做好人原則,溫柔敦厚,努力等待「報」的來臨。但,近十多年,社會人性均有極大變化,忠與奸往往集於一身——據說這才是合理的、立體的人性。人物時忠時奸,累得深受粵語片教育的人無所適從,難於判斷,心也無處安放。至於「到頭終有報」的信念,本來也動搖了,幸而有壽西斯古的下場,現身說法,話都冇咁快,這才叫粵語片觀眾重新獲得信心,繼續活下去,因為有了盼望!

《中學生文學精讀•小思》

作者:小思

出版社: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9年11月

原文鏈接: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20/05/11/010148667.shtml

责任编辑:wu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