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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冬夜:〈唐風.葛生〉講略
來源:橙新聞    2023-01-13 16:15
西晉潘岳因愛妻過世而寫下三首〈悼亡詩〉,從此以後,「悼亡」遂專指悼念伴侶的詩作。如果向前追溯,「悼亡」一體大抵可以在《詩經》中找到例證──〈邶風.綠衣〉為悼妻之作,〈唐風.葛生〉則是悼夫之作。茲將〈葛生〉全文及譯文迻錄於下:
南宋馬和之所繪《詩經圖.唐風.葛生》,現藏遼寧省博物館。

【識港網訊】西晉潘岳因愛妻過世而寫下三首〈悼亡詩〉,從此以後,「悼亡」遂專指悼念伴侶的詩作。如果向前追溯,「悼亡」一體大抵可以在《詩經》中找到例證──〈邶風.綠衣〉為悼妻之作,〈唐風.葛生〉則是悼夫之作。茲將〈葛生〉全文及譯文迻錄於下:

葛生蒙楚。(葛藤遍覆荊木。)

蘞蔓於野。(蘞草蔓延荒土。)

予美亡此,(吾愛長眠於此,)

誰與?獨處。(和誰?唯有獨處。)

 

葛生蒙棘。(葛藤遍覆荊棘。)

蘞蔓於域。(蘞草蔓延墓地。)

予美亡此,(吾愛長眠於此,)

誰與?獨息。(和誰?獨自歇息。)

 

角枕粲兮。(角枕多光鮮啊!)

錦衾爛兮。(錦被多燦爛啊!)

予美亡此,(吾愛長眠於此,)

誰與?獨旦。(和誰?獨自達旦。)

 

夏之日,(夏日炎炎,)

冬之夜。(冬夜悠悠。)

百歲之後,(到我老死之際,)

歸於其居。(回你居所相守。)

 

冬之夜,(冬夜悠悠,)

夏之日。(夏日炎炎。)

百歲之後,(到我老死之際,)

歸於其室。(回你居室相伴。)

此篇之旨意,《毛詩序》是如此解釋的:「刺晉獻公也。好攻戰,則國人多喪。」《鄭箋》進一步申發道:「夫從征役,棄亡不反,則其妻居家而怨思。」所謂「喪」、「亡」不僅有陣亡之義,也可能指失蹤。晉獻公多次發動征戰,士兵陣亡、失蹤甚多,那些軍嫂頓失倚靠,當然有哀怨之思。朱熹《詩集傳》則云:「婦人以其夫久從役而不歸,故言葛生而蒙於楚,蘞生而蔓於野,各有所依託,而予之所美者獨不在是,則誰與而獨處於此乎?」無端引發出「各有所依託」之意,與詩中悲感沉痛的氣氛實在不侔。進而言之,如果丈夫生死未卜,妻子心中尚有一絲希望;如果丈夫噩耗確鑿,則妻子萬念俱灰、慟不自已,不難想像。而詩中這種悲感沉痛,似乎更接近哀悼之思。故而今人程俊英《詩經譯註》說:「這是一名婦人悼念丈夫的詩。詩句悱惻傷痛,感人至深。不愧為悼亡詩之祖。」雖承自毛、鄭舊說而更為明晰,又比朱說更接近事實。

朱熹如此解讀,關鍵原因在於「葛生蒙楚,蘞蔓於野」與「葛生蒙棘,蘞蔓於域」的文字。葛為藤本植物,楚為牡荊、棘為酸棗,二者皆為灌木。蘞音臉,與葛一樣也是蔓生植物。此二語分別為首兩章之起興,於複沓中又有漸進。葛藤生長,先後遮蓋了牡荊、酸棗,蘞草則從原野蔓延至墳墓。「域」此處解作墳墓,參《周禮.春官.冢人》:「掌公墓之地,辨其兆域。」這是觸目所及之景象,也呈現出時光的流逝。不僅如此,「蒙楚」與「蒙棘」還有象徵意義。古代女子既嫁從夫,就像藤蘿依附於樹木。樹木越高,藤蘿就越茂盛。朱熹顯然也看出這兩章的起興中還有比義,但他卻理解偏差了。我們相信,杜甫〈新婚別〉開首幾句更能得〈葛生〉之旨:「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蓬和麻都是灌木,如果爬藤類的菟絲只能把低矮的蓬、麻纏繞,它的藤蔓還能引多遠呢?這就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朝不保夕的軍人,還不如一生下她就丟棄在大路邊。由此看來,「蒙楚」與「蒙棘」二語正有女子自嗟命薄如紙之意。

儘管自嗟自憐,但女子並不後悔嫁給一位如楚如棘的丈夫。或者說,她所嗟憐的只是歡愉苦短,對丈夫之愛卻無可質疑,否則她不會以「予美」二字來稱呼。至於蘞蔓之野、之域,一為荒原,一為墳墓;前者似指噩耗未聞之時,遠眺荒原冀盼丈夫歸來,心中猶存僥倖。此章之「亡」,尚可解作失蹤;丈夫亡失他方,自己只好索居。後者則指噩耗已聞之後,憑臨荒塚悲悼丈夫已死,心中全然絕望。此章之「亡」,固應解作陣亡;丈夫葬於墓地,自己躺於空床。由此可見,「獨處」、「獨息」雖可能互文見義,卻更是語非虛發。

第三章之角枕即獸骨裝飾的枕頭,錦衾即錦繡製成的被褥,皆燦爛奪目。聞一多《風詩類鈔》認為「角枕、錦衾,皆斂死者所用」。但二者也可能是兩夫婦身邊的日常用品,一旦丈夫陣亡,就取以殮屍了。「獨旦」一語可謂深一層法:蓋「獨處」、「獨息」尚是一日之消逝,而「獨旦」卻是翌日之來臨。晝為生、夜為死,至黎明重臨,女子發現醒來的只有自己一人,而丈夫已長眠窀穸,無計復甦了。此章居五章之中央,在章法上具有特殊功能。清人陳僅云:「前二章為一調,後二章為一調,中一章承上章而變之,以作轉紐。『獨旦』二字,為下『日』、『夜』、『百歲』之引端。篇法於諸詩中別出一格。」(陳繼揆《讀風臆補》引)所言極是。不僅如此,清人牛運震《詩志》則云:「角枕、錦衾,殉葬之物也。極慘苦事,忽插極鮮豔語,更難堪。」此詩首二章有荒蕪榛莽之感,末二章有蒼茫無窮之思,唯第三章角枕、錦衾的意象攝人心魂,於華美奪目中透發出死亡意識的剪影來。

由三章之「獨旦」引出了四、五章。清人姚際恒《詩經通論》曰:「『冬之夜,夏之日』,此換句特妙,見時光流轉。」三章尚是晝去夜來、夜去晝來,四五章則是冬去夏來、夏去冬來,毋寧電影快鏡之感。若說「獨旦」是描述,那麼後文的夏日冬夜、悠悠百歲更是預測、乃至誓諾了。南北朝民歌〈華山畿〉云:「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怎麼辦吶!溥天之下的人何其多哉,我的空虛寂寞卻全都是因為你。儘管中途失伴,女子卻誓言要獨守餘生,直到兩人在另一個世界重逢。參〈王風.大車〉末章:「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歸於其居」、「歸於其室」,大抵就是「死則同穴」之意。鬼者,歸也。只要兩人再度結伴,又何處非室、何處非居?行文至此,讀者必然體會到字裡行間流露出剛毅果敢之氣,如此言語能不教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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