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 一
僅就劇本而言,《董生與李氏》不但可以列為精品,而且必將成為經典。所謂經典,必須具有極強的藝術生命力,要經得起不同的批評家從不同角度進行解讀,經得起不同的導演用不同的方法加以體現,經得起觀眾的考驗,歷史的考驗。
《董生與李氏》就是這樣的一部劇作。在獲獎10年之後,重新搬上舞臺,它還是那麼魅力四射,光彩照人。在新的導演、新的作曲、新的舞臺美術共同作用下,它以新的形象、新的旋律、新的姿態給人以新的感動,新的思考。
10年前的導演是蘇彥碩先生,10年後的導演是盧昂先生,兩位導演排出來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版本。再過10年,再請一位新的導演,還能再排出一個新的截然不同的版本。許多經典名著,都可以這樣反復的解讀,都應該進行反復的解讀。我相信《董生與李氏》正是這樣的一部經典。
二
《董生與李氏》的成功,首先在於戲劇情境的營造。董生的“監守自盜”,是一種責任與欲望的衝突。責任,是受彭員外的臨終囑託,監視其遺孀李氏的行動;然而愈是監視,愈是跟蹤,便愈受李氏姿色的誘惑,欲望便愈是強烈而難以克制。接著,從自身的欲望推導出李氏必然無法守身而與他人私通的結論,於是從“狗跟屁”式的盯梢升級為張君瑞式的踰牆而入,在下意識的妒火中燒的心態下進行夜間突擊搜查。
而在李氏這方面,看似被動,實則主動。她早已猜透了董生的心思,董生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裡。她的心情是複雜的:一方面,是董生和學童們的朗朗書聲感染了她,董生的忠厚和善良打動了她,使她不由得萌生了愛意;另一方面,董生是那麼迂腐,恪守著對死去的員外的諾言,又使她感到氣惱。當董生跳牆入宅、捉姦落空之後,李氏嘲笑他是“枉有賊心無賊膽,心想使壞使不了壞”,作一個男兒,只能是“貽笑天下”。這一番臭駡使董生頓時“渾身通泰”,不由自主地投入李氏的懷抱。
這種揣摩對方心理的“貓捉鼠”般的遊戲,這種愛恨混雜的心態,在“登牆夜窺”和“監守自盜”兩出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構成全劇最富於戲劇性的部分。這種戲劇性的產生,不是由於你死我活的搏鬥,不是由於針鋒相對的論戰,不是由於純粹的內心衝突,而是由於特定的情境。董生誤以為李氏正與姦夫幽會,決心“捉姦”,但他有兩怕,一是擔心李氏因此“玉殞香消、紅顏泣血”,二是擔心萬一捉不到“姦夫”,就會跳入黃河也洗不清。在牆的另一邊,李氏則暗笑董生是“書生行藏”,“咫尺台天涯,一步一彷徨”,故意以笑聲挑逗之,同時張開羅網,等待獵物。此情此景,在男女主人公之間形成一個戲劇的“場”,一種極強的張力,極強的戲劇性。戲之所以“好看”,蓋源於此。
三
人們常常讚美梨園戲的舞臺很“乾淨”,簡潔明快,以少勝多。在盛行舞臺美術“大製作”的今天,梨園戲守得住自己的風格嗎?這是人們所關心的。
新版的《董生與李氏》用梨園戲最傳統、最簡潔的舞臺樣式作出了自己的回答。雖然舞臺上方裝飾著古建築的框架,可是,在下方的表演區看不到任何具象的實景。彭員外的府第,隔巷相望的學館,圍牆,牆上的門,牆角的梧桐樹,李氏住的西廂房,彭府內的曲徑回廊……一切都是虛擬的,都是由演員的說唱和表演體現出來的。舞臺上只有一個長長的平臺,前半部稍稍向外傾斜,後半部稍稍向內傾斜。平臺兩側分別垂著長長的簾子,左邊的垂簾後面,是樂隊的座位,觀眾可以清楚地看到樂手們的身姿;右邊的垂簾後面是通向李氏居室的過道。
這一空靈的舞臺,為演員的表演提供了最自由最廣闊的天地。董生隔牆偷聽李氏的聲音,接著用竹椅墊腳,在牆頭窺視李氏,然後翻牆入宅、推門進屋,完全是虛擬表演,在梨園戲程式的基礎上,創造了新的身段,既符合規定情境,又體現人物個性,非常形象生動,令人叫絕。
獲得了空間上最充分的自由,演員就有了最大的創造的自由。在“監守自盜”一出,我們驚喜地看到一段董生和李氏的“雙人舞”,在平臺上急劇地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從內到外,再從外到內,整個舞臺空間,任他們自由飛翔,把複雜的心態表現得淋漓盡致。樂隊中只有一支笛子和一面梨園戲特有的“壓腳鼓”為他們伴奏。節奏是極其熱烈的,旋律反復了又反復。身段是梨園程式基礎上的創造和發揮,固然沒有西方雙人舞的托舉和旋轉,可是其表現力絲毫也不遜色。這一場面,首先要歸功於舞臺空間的解放。
四
話劇導演介入戲曲,是新時期中國戲劇的突出課題。話劇導演排戲曲,他應該給戲曲帶來什麼?能夠給戲曲帶來什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和做法。
《董生與李氏》的導演盧昂教授就是學話劇出身的,曾經獲得中國話劇導演的金獅獎,除話劇外,導演過包括昆曲在內的多個劇種的戲曲劇碼,多次獲得國家級大獎。盧昂排《董生與李氏》,最可貴的一點,就是堅守了梨園戲的劇種個性,挖掘了劇種的藝術潛力,發揚了劇種的藝術特色。他提出新版的《董生與李氏》應當“返璞歸真”,回歸戲曲的本性,這個口號提得好,對其他戲曲劇種也具有普遍意義。
當我第一次看到複排後的《董生與李氏》,立即聯想起“梨園戲在此作場”那種最古老的劇場樣式,那種最質樸、最簡潔、最能體現中國戲曲美學精神的樣式。同時,我覺得這種價值取向是和世界戲劇的革新主潮合拍的。
“質樸”是20世紀西方戲劇革新家們共同的追求。從梅耶荷德、阿爾托到格洛托夫斯基、布魯克,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如果我們有機會看到布魯克導演的莎士比亞戲劇,或者格洛托夫斯基導演的戲劇,我們會為空蕩蕩的舞臺感到驚訝。其實,西方大師們對“質樸”的追求,無一例外地是受到東方藝術的啟發而產生的。如果造成這樣一種局面,就是一方面西方最富於革新精神的大導演執著地追求著“質樸”,另一方面中國戲曲卻競相搞豪華佈景而唯恐落後,唯恐人家說自己“貧困”,那真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盧昂的導演藝術之所以高明,就在於他是一個自覺的、學者型的導演。他的《東西方戲劇的比較與融合》和《導演的闡述》等論著告訴我們,他對於世界戲劇的大局有著清醒的認識,同時對中國戲曲的美學精神有著深入的研究。正因為如此,他一次又一次地獲得了成功。
我們向盧昂表示祝賀,我們向《董生與李氏》的成功表示祝賀!
(作者:陳世雄)
注:本文原發表于《福建藝術》2005年第1期,題目為《關於<董生與李氏>的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