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2021年6月,《曠野歌聲》在塞薩洛尼基電影節(Thessaloniki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首映,又在第15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中提名最佳紀錄長片。12月17日,這部收穫國際無數好評的紀錄片也來到FIRST青年電影展香港站,它講述了雲南山區一個苗族村寨合唱團在五年中走出深山,登上世界舞台的故事。
看到影片描述時,筆者的腦海中,立刻浮現了一群穿著苗族服裝的人在禮堂中唱民歌的景象。然而影院昏暗下來,小水井村的故事在大銀幕上徐徐展開,小水井苗族農民合唱團出現在村莊教堂裡,他們唱著的,是天主教的讚美詩。
苗族分佈在中國南方,在主流敘事中富有神秘色彩。他們信奉萬物有靈,傳唱的史詩類型豐富,記載著苗族的族源、神話與歷史大事。他們原本有自己的宗教和歌詩,其信仰與生活密不可分,可是紀錄片中,他們將無處不在的神靈換成了基督教的上帝,這一幕極具反差感與衝擊力。
影片開頭出現的苗族老人,唱了兩段苗族史詩後便唱不下去,他說,這段之後的歌他都不會唱了。
「歌是苗族的口述史。」在映後談中,導演陳東楠如是描述。那麼,苗族的歌究竟去了哪裡?這應當是個嚴重的問題吧?然而,當筆者繼續觀看影片,卻發現它並未直接回答這兩個問題,而它展現出的議題,也遠比「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的流失」更複雜微妙。
歌者不在被忘卻的歌中
上世紀30年代,一位傳教士將基督教帶入小水井村。這裡的居民很容易就接受了新的信仰,他們虔誠地信奉上帝,組建唱詩班——這也是合唱團沒有演出任務時的身份。
據影片中出場的當地宣傳部副部長張曉明說,苗族人在歷史上被排斥了太久,太需要認可和接受,那時到來的基督教回應了他們的渴望。
在職位上,張曉明極力淡化合唱團(唱詩班)的宗教性,以讓他們獲得更多演出機會。他為他們開設公眾號,請來專業的音樂老師指導,引入國內外的遊客參觀小水井村,帶合唱團去各地參加節目。合唱團為團員帶來了更多收入,張曉明對此十分驕傲。
向外來賓客介紹合唱團時,張曉明經常使用這樣的套語:苗族是上古帝王蚩尤的後裔,起初生活在中國黃河流域,卻因為蚩尤戰敗,一直被主流族裔驅趕,直至流落到自然條件最為惡劣的西南山區,他們的故事難以講述……請聽他們的歌聲吧!
說罷,他大手一揮,合唱團跟著龍指揮的手勢放聲歌唱,彷彿小水井苗族人的往事、身份全數存在於歌聲中。他們的歌唱清亮、有力,但詞中所寫的,往往並非他們自己的故事,而是基督教讚美詩,或宣傳所需要的歌曲。在這套敘述模式中,基督教與現代文明對於這些苗族人而言,既像流浪千年後找到的歸屬,又像支抹掉苗族史詩的大筆。
但是,僅將基督教作為小水井苗族文化的「異類」,又與現實不符。小水井村居民對上帝的信仰具體而誠摯。他們堅信上帝驅逐了荒野中的「鬼」,為結婚、修葺新房的現實事務向上帝祈禱。天主教已經塑造了他們新的身份認同,他們也在用這樣的身份認同,解決面臨的現實問題。
在影片中,小水井的苗族村民很少為無法唱苗族的歌詩而傷感,卻因為在大大小小的場合,無法用歌聲表達對上帝的信仰而傷感,到了後來,越來越多人選擇不再歌唱。這種困難如此實際地展現在影片中:合唱團為了迎接賓客,要唱帶有宣傳目的的歌曲;他們上綜藝節目,要唱完全不熟悉個中背景的《Mamma Mia!》選段;村民們紛紛修整自建房或外出打工時,許多團員便聲稱家中有事,缺席合唱團的訓練。
有選擇,就有放棄。影片並沒有說明,他們在一百年前出於何種原因放棄了苗族史詩,但在現代,當唱詩班變成合唱團,他們不再演唱真心喜愛的天主教歌曲,甚或不再歌唱時,許多理由已悄然浮現,比如貧窮,比如聽眾的審視與偏好,比如家人的願望。
而這種種的取捨的本質是,唱讚美詩甚或歌唱,成了無用之事,不能給生活帶來好處。在此刻放棄與遺忘則自然而然地發生。
在影片的後半部分,合唱團成名了,得以赴美國演出,又要苦學英文,唱西方流行歌,歌詞中有美麗的花園,合唱團卻無法按自己的心意打理家中田園,不少人已經失去可以耕種的土地。或許這隱秘的對比,是紀錄片攝製組一聲沉默的歎息,它沉默得恰如遺忘本身。
受困的年輕人
除了整體性描繪合唱團的命運,《曠野歌聲》還集中展現了其中兩位成員的人生軌跡:亞萍,合唱團曾經的主力,因結婚而退團;建生,合唱團中一位對唱歌與傳教十分熱心的青年,與一名女性團員結婚了。
他們各自結婚的動機,比起為了真愛,更像「是時候了」。而他們的婚姻也陷入困境:亞萍的丈夫絲毫不考慮她的感受,他在她表達對天主教的虔信時否定她,在她想要出去教唱歌時污衊她,後來亞萍參加了一次歌唱表演,他當眾打了她,忍無可忍的亞萍回了娘家。
而建生婚後,時時感到自己和妻子無話可說,他想出去傳教,妻子卻更注重形而下的生活,建生的心靈著實太過痛苦,他一度喝農藥自殺,又被救回來,經歷過死亡的他轉變了對信仰和婚姻的態度,終於願意將精力花在修建新房上,也越來越多地與妻子聊天。
這是兩段婚姻故事,也是兩段有關信仰、歌唱與自我的故事。結婚之後,亞萍很久沒有唱歌,有人知道她的才能,希望她能繼續發揮所長,教學或表演,即使不能唱讚美詩,她也欣然前往。或許她信仰天主教的那部分自我在這時讓步,但她歌唱的自我得以延續。建生在婚後苦於心靈的孤寂,請求上帝讓他愛上妻子,可是上帝無法幫助他,上帝對於他們的困境不置一詞。
影片並沒有解釋建生為何自殺。陳東楠在映後談中分享,雖然建生也想藉由這次拍攝更了解自己,但很長一段時間,建生一直躲著他們。攝製組無法深入接觸建生的精神危機,只能將此前獲得的材料克制地陳述,但或許,讓建生選擇自殺的不僅是婚姻的悲劇,還有更深刻的原因。
《曠野歌聲》中的苗族村民,沿用著苗族是「受排斥者」的話語,卻忘記了記載著苦難歷史的歌詩;他們因現實的困境而求助上帝,但困境依然強烈地存在;他們在演出中得到資金和知名度,但那些歌曲對於他們並不親切……這種種矛盾交織成一片沒有道標的失落之地,苗族村民就生存在這裡。
在影片中,有一群外國遊客拜訪了小水井村。他們在教堂中欣賞合唱團的歌聲,向張曉明提問:村民有沒有想過離開村莊呢?有沒有想過接受高等教育呢?村民究竟想要什麼呢?
這最後一個問題像一聲鈴響,是啊,不談高蹈的民族命運,不談複雜的身份認同,村民究竟想要什麼,究竟想去往何方呢?他們的回答會是一個錨點,標出他們在曠野上的位置。
在影片中,張曉明代替村民回答:他們就想唱讚美詩!但看完影片,筆者只能回答他們失去了什麼,或正在失去什麼,卻依舊不知他們想要什麼,事實上,當影片從族群的自我,聚焦到個人的自我,這個問題就更加複雜得難以回答。
每個人經歷的都不一樣,每個人想要的都不一樣,每個人需要的都在變化。建生遭受著婚姻悲劇,他的妻子也一樣在受苦,他們選擇沉默地磨合,為對方讓步,作為觀眾的我們,只能表達對這個家庭的感受,無權評斷他們的選擇。
如何讓拍攝對象被觀看,是紀錄片導演格外需要注意的倫理問題。《曠野歌聲》也將許多觀看行為標示性地展現出來,如影片前半部分呈現大量合唱團觀眾特寫:張曉明舉著攝影機拍攝合唱團,綜藝節目的評委觀看、評價合唱團,台下海內外的觀眾注視著他們,來訪的遊客與他們合照,合唱團的成員及苗族的故事,像一個龐然的景觀陳列在眾人面前,觀眾看到他們,感歎他們的歌聲與命運,卻並未觸碰到他們。
張曉明對紀錄片攝製組說,你們拍視頻,我也拍,但我拍的是照片。可是,不論張曉明還是攝製組,都坐在鏡頭之後。
電影院中的我們,同樣坐在鏡頭之後。我們的目光是如此遙遠,對於他們最真實的命運又如此輕浮,我們同樣無權在更宏觀的層面為他們劃定身份。
《曠野歌聲》中的苗族處在邊界模糊的曠野,可鏡頭下的一個個曠野居民,卻又擁有清晰到讓觀眾無法簡單定義的面孔。據陳東楠分享,《曠野歌聲》的拍攝長達五年,「遠遠超出一部紀錄片拍攝的健康週期」,但或許正是這五年所積攢的理解與感情,以及攝製組團隊的職業操守,讓他們前推鏡頭聚焦於生命個體,觀眾的視線,也得以停在那些最真切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