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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終於發現鄉愁是一種病痛
作者:劉再復   來源:橙新聞    2019-12-23 14:31
出國後的第26年,我在《明報月刊》發表了《第三人生的告示》,我首先對揮之不去的「鄉愁」進行一次根本性的反省。我意識到,鄉愁這種情感,已變成我的一種牢籠。意識到這一點,我開始把眼界放寬,凡事皆着眼於人類世界。

【識港網訊】2015年,即出國後的第26年,我在《明報月刊》發表了《第三人生的告示》,在此文中,我告訴朋友們,我的第二人生已經結束,即將開始第三人生。在文章中,我說,我的第一人生是中國的學生與學人;第二人生是中國的流亡者和反省者;第三人生則是「世界公民」的人生,我將用世界公民的眼光看歷史,看人類,看世界。

在第三人生之初,我首先對揮之不去的「鄉愁」進行一次根本性的反省。

鄉愁,本是一種眷念故土、故鄉、故國的美好情感,沒有什麼是非對錯可言。中國旅居海外的幾代知識分子都有鄉愁,我也有濃濃的鄉愁。可是,經歷了25年的歲月,我終於發現,「鄉愁」乃是一種「病痛」,有了鄉愁,便受困於民族情結、民族心態和民族視野之中,始終跳不出這種視野。然而,我認為,文學是沒有國界的,當然也沒有族界。我雖然身上永遠流着炎黃子孫的血液,但視野卻應當超越「炎黃」與「中華」等範圍。於是,我意識到,鄉愁這種情感,已變成我的一種牢籠。意識到這一點,我開始把眼界放寬,凡事皆着眼於人類世界。於是,我放筆寫出幾篇文章,而這些文章就有新的思想發現。例如:

1968年,文化大革命中《新建設》雜誌社的反對派(反極左思潮)諸子攝於天安門前,右三為劉再復 圖:三聯書店提供

人類的集體變質

在發表於《鳳凰週刊》的專欄文章《人類的集體變質》中,我用全球的目光看人類,發現人類集體變質了,即人類已逐漸變成非人類。這種「非人類」其實是另外的物種,如果籠統地稱之為動物,那就是金錢動物。這種動物的全部神經被金錢所抓住。金錢成為他們生活的唯一追求和唯一邏輯。巴爾扎克在世時就說過,這個世界將變成一部金錢開動的機器。他不幸而言中,果然如此,連醫學教授都只談錢與肝臟(專業)。

世界的嚴重傾斜

發現了「人類的集體變質」後,我又發現,這個世界嚴重傾斜。2016年,我首次表述了這一發現,在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的公共課裏,我寫出《什麼是人生》中文講稿,讓女兒劉劍梅去作英文表述(聽者有400多名師生),我講述的四種傾斜,包括:

(1)重物質不重精神,世界向物質傾斜。

(2)重資本不重人本,世界變成一部金錢開動的機器。

(3)重工具理性不重價值理性,人類正在被自己製造出來的工具、機器所異化。

(4)重解構不重建構,學界正在被後現代主義思潮引向價值崩潰。

我說的這四種傾斜,乃是世界的價值迷失,也正是百年前魯迅所說的「文化偏至」。這是全世界共同迷失,也是中國的價值迷失。

1990年,劉再復在芝加哥大學東亞系宿舍 圖:三聯書店提供

思想的大蕭條

第三個發現,則是「思想大蕭條」。經濟大蕭條、經濟海嘯等,比較容易被人類精英所發現,因為這是有形的,可以看得見的。但是,人們不容易發現一種無形的、看不見的大蕭條,這是「思想的大蕭條」。這種大蕭條的表現,便是世界只有慾望,沒有思想,犯的是「思想貧血症」。從古希臘、古羅馬開始,中間經過文藝復興,直至18世紀的思想啟蒙運動,一切新鮮的思想都是歐洲提供的。但是,在20世紀之中,理性的發源地變成兩次世界大戰的策源地,人類共同經歷了兩次集體死亡體驗。這之後,人們開始懷疑理性主義,反理性的思潮甚囂塵上,於是,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佔據了思想界。

可是,人類應當走向何處?「出路」問題便成為全人類新的苦惱。我1989年出國後的近30年,正是世界性的「思想大蕭條」時期,也就是找不到出路的時期。這個時期與西方的中世紀很像,那時宗教統治一切,除了宗教,幾乎沒有其他思想,所以後來才產生「回歸希臘」的文藝復興運動。看來,當下的世界也需要新一輪的文藝復興,此次復興的內容不是從宗教裏解放出來,而是從「機器化」和「動物化」絕境中解放出來。

2005年,劉再復在香港《明報月刊》辦公室裏讀清樣 圖:三聯書店提供

我和高行健在香港科技大學、香港大學的共同演講「走出二十世紀」,意思便是走出機器統治與動物統治的困境。行健兄一再呼籲「新一輪的文藝復興」,其出發點也是因為看到整個西方世界美的頹敗、思想的蕭條。我和李澤厚先生作了兩次關於教育的對話,認為20世紀是科學(技術)的世紀,21世紀應是教育學的世紀,即重新塑造人、培育全面優秀人性的世紀。與第一輪文藝復興「回到人」的主題一樣,世界也需要回到人、回到人本,才有出路。

從2015年開始,我的人文關懷的重心已從中國轉向世界,所以很快就發現人類變質、世界傾斜以及思想大蕭條等共同問題。我覺得中國學者一旦把視野放寬,對世界的思索絕對有益於全人類。可惜,我們太多「鄉愁」,太多民族情結,視野確實被限制了。

開始第三人生之後,我獲得了更大的自由,不僅放下「感時憂國」這些情結,也不只着眼於「放逐諸神」了。我把地球當作自己的母親和祖國,為人類的出路而思索。中國宋代思想家張載說,知識分子的使命應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說得很好,但我已明白,知識人不僅要為中國的萬世開太平,也要為世界的萬世開太平,不僅要告別革命,而且要告別一切暴力。而所謂「為天地立心」,也不僅是為中國立下倫理規範,還應當為全世界尋找共同的道德準則。「天地」,不僅是指中國,也指世界;「生民」,不僅是中國人,更是全人類。

2018年,劉再復與妻子陳菲亞在美國科羅拉多州山中合影 圖:三聯書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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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選並改編自《劉再復自傳之三:我的思想史》

《劉再復自傳之三:我的思想史》

作者:劉再復

出版社:三聯書店

出版日期:2019年11月

原文鏈接: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19/12/19/010134805.shtml

责任编辑:leid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