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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森林大火之後,故事真正開始—觀德國電影《盛夏餘燼》
作者:郭旭宏   來源:香港經濟導報    2023-12-19 15:52

《盛夏餘燼》這部電影是德國導演基斯頓·柏索(Christian Petzold)「元素三部曲」的第二部,榮獲二〇二三年柏林影展評審團大獎銀熊獎。故事講述的是,遇到創作瓶頸的作家里昂(Leon),與友人到波羅的海旁的森林小屋閉關避暑,卻被迫與紅裙女子娜迪亞(Nadja)共處一室。失去靈感的里昂避靜不成,更被娜迪亞的出現撩動得焦躁不安。里昂內心受鬱悶與妒意圍困,無法放開懷抱融入朋友間聚餐玩樂的歡聲笑語。即使娜迪亞向他示好,仍禁不住衝口而出的毒舌話語,只為掩飾自己坐困愁霧的尷尬。甚至森林大火燒到漫天通紅,仍對燒到埋身的山火視而不見。

 

德國罕有「夏日電影」,即使是講述盛夏的電影,亦多伴隨青春美好。但這部電影的主人公,前往森林深處的木屋,並不是為了夏日度假,而是為了「工作」——里昂要完成自己第二部小說的書稿,菲力斯(Felix)要為申請藝術學院完成攝影作品集。影片一開始,二人開車行駛在陽光照耀下的森林道路上,鬱鬱蔥蔥的樹木,車內的音樂,看似好像一場夏日旅行。但危機悄然來臨,從菲力斯說發動機熄火的那一刻,已經埋下了伏筆。車子拋錨停在路上,二人拖帶著行李,想抄林中近道,但中途卻迷了路。菲力斯前去探路,里昂等待,四周傳來動物的叫聲,直升飛機從上空飛過,伴隨著巨大的聲響,提醒著危機的來臨。走到森林小屋,看上去十分愜意。但屋內堆放著的雜物,洗衣機的運轉,告訴觀眾另外一人的存在。里昂無心關注眼前的一切,他關心的是有沒有利於他寫作(工作)的房間。當菲力斯告訴里昂他們二人要共處一室時,里昂開始愈加煩躁,選擇屋外的涼亭作為自己的工作地。

 

其實,當他某日清晨瞥見娜迪亞的那一刻,他的心已經開始躁動不安。他會趁別人不在的時候,打開屋裏的收音機聽音樂,偷看娜迪亞的筆記本,但當朋友從海邊回來,他便迅速關掉音樂,跑到涼亭下面對筆記本電腦,扮作工作的樣子。其實,電影裏面的所有角色,都在工作,他們都以某種工作崗位的形象出現,似乎,他們的工作專業就決定了他們的身分。這部片子,瞄準的不是享受週末時光、自由跳舞接吻的度假人群,而是工人階級(Working Class)。正如里昂時時刻刻都在強調的——「我要工作」「我正在工作」。

 

或許很多觀眾都可以在里昂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獨自在大自然中的驚嚇無助,就如我們面對陌生環境和不確定未來的弱小;即使放假身在遠離城市市區的度假屋,都始終惦記工作的焦慮,回歸工作,又會惦記假日的美好,身心分離;過於在意自己的工作和他人的評價,使得過於主觀和自我,而忽視了日常生活中的發生,也因此無法活在當下,游離在現實之外;有時對於自己的不滿,又會遷怒於他人,造成彼此的傷害⋯⋯壓抑、妒忌、否定,始終無法直視和接納真實的自我和內心,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中,一遍又一遍地消耗著自己。但編輯先生漢密特(Helmut)終於來到這個別墅小屋,里昂的情緒更是激化到了高潮。漢密特讓里昂聽他讀稿,不停地讀,卻始終不給予正面的評價。漢密特走開時,里昂偷看了漢密特手中的稿,上面畫滿了叉叉,似乎早已判定了「死刑」。前有娜迪亞評價稿子「垃圾」,後有漢密特的無語,里昂的工作形象徹底崩塌,他再一次地迷失了自我。

 

天空中飄下點點灰燼,預示著危險逐步靠近,將要發生。漢密特突然疼痛倒地,娜迪亞開車送他去醫院;菲力斯跟大衛兩人則開拖拉車去拖之前熄火丟在路邊的轎車。里昂跑者去追漢密特的車,路上,他看到一群野豬哀嚎著衝過路中間,走近,看到一隻被燒焦的小豬仔倒在地上死去。接著,抬頭看到火勢從林間蔓延開來,里昂拼命跑向大路方向,終於跑到了醫院。翌日清晨,漢密特告別了里昂,也表明書稿的失敗。回去路上,里昂的怒氣一股腦撒在娜迪亞身上,娜迪亞憤怒問里昂,「你有關注任何發生在你身邊的事嗎?」當里昂回到森林木屋,向娜迪亞坦白對其的情愫時,壞消息突然降臨:菲力斯和大衛兩人沒有逃出山火,葬身火海。

 

片尾,這場山火意外,成為里昂的小說故事。「想必大火如蒸汽壓路機一般吞噬了他們⋯⋯他們並非窒息而亡,這就意味著,他們是被活活燒死的」,漢密特讀著里昂新寫出的文字。雖然是虛構的地點和人名,卻寫出了里昂最真實的情感。一場大火,令里昂感受到了人間最真切又刻骨銘心的愛情與死亡,在他身邊發生的一切,都成為他的故事創作,終於真正實現了自我。而這個「自我」,不再是囿於封閉世界的,它將他人的故事融入進了自己的生命,成為自我的一部份。

 

「火」,是這部影片最明顯的意象和主題,它既有危險又充滿激情,燃起了里昂的生命。正如娜迪亞在晚餐時背誦了《羅曼采羅》中的一首〈阿斯拉人〉(Der Asra),詩的最後一句便是「他們若是愛,就要死亡。」自希臘神話開始,就記錄著希臘眾神和英雄們的生活與冒險,訴說著愛情、勇氣、生命、死亡和痛苦,從中窺見人性的赤裸與真實。其中「愛情」更是亙古不變的話題。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會飲篇》中透過一個神話描述了愛情的起源:在亙古以前,人類有三種性別——男性、女性和雙性(擁有男女兩性特徵)。他們都是呈球狀的,身上各有四隻手,四條腿,頸上有一個相同的臉,頭部可以轉向背面。他們自恃力量強大而驕恣傲慢,甚至膽敢攻擊神族。宙斯仁慈,饒恕他們免於滅絕,但將他們一分為二作懲罰,削弱其力量。打從被截成兩半的一刻開始,愛就產生了。因為為了尋回原來為一體的另一半,一生都在苦苦追求,冀盼重逢的一天。我們每個人都只是二分之一,需要與另外的二分之一結合,才能合成一,回到最初的完整狀態。一旦結合了,就從此不再分離,直到永遠。但其實,愛令人完整,而對愛的追求並非指外加之物,而是向內回溯,由自身產生完整。因為就愛本身而言,愛是對整體的渴求——渴望與對方融合統一,化為一整體的慾望。人窮其一生找尋的是另一個自己,唯有愛情才能使生命圓滿。而當里昂真正開始擁抱「另一個自己」,他的生命也因此變得更加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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