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陶造鞋匠公仔
寶靈街依然一派佐敦「女人街」的風味,放眼看去,兩旁都是墨綠鐵皮小攤子,擺賣衣物,搶眼的顏色,親民的價錢,充滿民生氣息,把街景點綴得熱鬧而可親。
從彌敦道轉入寶靈街即地鐵站口,昔日幾幢戰前舊樓相連,低低矮矮灰灰黑黑,記錄了舊時痕跡。每逢我打這兒走過,明知磚瓦灰飛煙滅了,卻總在對面街角停下腳步,仰起頭來,把那位置多看幾眼,才帶着幾分惆悵離去。
朋友說舊樓裏頭有一家訂造女裝鞋的工場,趁着下班之便,登樓尋去。踏進樓梯猶如踏入舊時歲月,地板跟扶手同一石材造,梯間轉折處窗戶半開,光線透進,空氣疏通,電燈泡也亮着,微微地昏暗。三樓大門敞開,皮革獨特的香氣混着膠水味淡淡浮動。鞋匠坐近門口,製鞋輔助鐵工具立在兩腿之間。他本來低頭槌着釘子,抬頭見是生客,便輕輕招呼,說隨便看看,又再的的篤篤忙着。房子樓底高,有七八百呎,打通了更見空間寬裕,當時「山寨廠」已日漸零落,難得遇到這番風景。騎樓闊大,採光充足,幾個師傅就着天然光,或拉鞋幫或釘釘敲敲。
工場總不免有點凌亂,牆壁上幾組直角臂,加長條木板即成層架,簡陋而開放地儲物。一面牆堆滿木鞋楦,另一面則履底皮革、履內鞋墊、塑膠鞋踭等,亂中有序。他叫我先從架上挑選皮料,再選款式,價錢一百五十。我初出茅廬,收入有限,卻又喜歡添置衣服鞋襪,那時意大利鞋起碼四五百,如此實惠的消費最適合我了。真皮不會很大幅,皮料捲起,繽繽紛紛,目不暇給,我一眼瞥見多塊麂皮料子,憑眼緣就抽出二三。已造好的鞋子透明膠袋包着,整齊疊起,款式可資參考,比看相片更有真實感,至於手工優劣,更一目了然。
接着在紙張上畫腳形,左右腳都要畫,因為雙腳不會完全對稱。腳面厚度也要量度,凸顯訂造的好處。我坐在小木櫈,讓原子筆繞着腳板走一圈,覺得新鮮有趣。鞋匠立刻剪下足夠造一雙鞋的皮料,又再剪兩小角,釘在雙方訂單上為記認,兩下功夫不費時,但已確保材料足夠,又避免了混亂生錯。訂鞋流程簡潔,亦流露出工場運作有其條理。
一個月後取貨,麂皮鞋子大小恰度,皮質柔軟而感性地保護雙足,我踱步再轉圈,捨不得脫下新鞋,又在皮料裏挑選其他顏色。這工場的師傅基本功扎實,鞋樣簡單,但不能應付花哨款式,於是圓頭方頭一吋半踭,桃紅姹紫一雙雙訂造,來來回回,跟鞋匠便熟絡了。
有回遞上訂單,他看看日子便歉意表示未能交貨,請我一周後再來,怎料下周他一見我就跌足嘆道:「哎呀,趕貨趕死了,未起貨啊!」「不要緊,慢慢做,我在柯士甸道上班,順道上來而已。」便笑着而去。終於起貨了,我興致勃勃再造兩對,在訂單上他卻寫銀碼每雙一百三十,「為什麼便宜了二十塊呢?」「黃小姐,你好相處哩,唉,趕不及交貨,其他小姐會罵人的。」一時間我感動得無言,沒想到一點點包容已博得鞋匠欣賞。回想半生,見我少發脾氣而趁勢欺負的大有人在,相遇而相知的竟是偶爾交易的鞋匠。我拙於表達,忘了當下可有致謝?可有讓他也有知遇之感?
兩三年後我轉職,少了走動。豈料有天新聞報道寶靈街舊樓石屎簷篷倒塌,沒有人受傷……正是工場所在那一列老房子,心裏擔憂,隔了個月便去看望。原來相鄰幾幢老屋都已給鋼鐵支架撐住,那幢倒塌的天花更用帆布封好,一副苟延殘喘的光景。工場幸而無恙,表面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大門敞開,皮革獨特的香氣混着膠水味淡淡浮動。只見鞋匠背立在那大堆木鞋楦前,要找些什麼似的;其他師傅拿着鳥嘴鉗、鞋底錘、粗柄鑽孔錐子,各有各做,盛釘子的鐵月餅盒閒放地上,層架上的新鞋子不再堆疊得那麼高了。我問候幾句,察覺到鞋匠已給心事罩住,面上減了歡容。我又慣性地挑選麂皮料子,到了取鞋時,本想問問工場的未來,又不敢啟齒。這兒空間寬闊,地鐵就在樓下,優勢哪可再得?且師傅全都上了年紀,繼續經營恐怕難矣。
這是最後一次見鞋匠了,當時是九十年代初。至於我的鞋子都已破損於崎嶇人生路上,一雙也不存了。
電影《歲月神偷》任達華一釘一步之認真,教我懷念起鞋匠。蹲在巴黎跳蚤市場地攤瞥見陶造鞋匠公仔,立刻伸手撿起,眼明手快如選麂皮料子一樣。鞋匠有手作本事,有本領推動工場運作,還懂得觀察和欣賞我這個客人,這樣敦厚的人物已消失了。如山的木鞋楦恍惚一道風景,把鞋匠身份與一生忠誠襯托。眼前依稀微僂的背影,釘釘敲敲的的篤篤也掩蓋了寶靈街頭一片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