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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的多重宇宙
來源:晶報    2022-08-19 12:23
正如西西本身是一位創造性作家,“她的文本本身也在邀請你成為一個創造性讀者”,不僅僅滿足於讀一本小說,不妨通過長久的累積,通過對其他作品的閱讀,建立起“西西學”研究的脈絡或者網絡。

【識港網訊】85歲的作家西西創作力旺盛,在今年香港書展上首推另類動物書寫《動物嘉年華》之余,亦將此前從未結集的十四篇小說輯錄成新書《石頭與桃花》,並首發三卷本《西西看電影》之首卷。作家、詩人何福仁更與潘國靈、劉偉成、黃怡、趙曉彤等展開“五方聯彈”,嘗試拼貼這位新晉香港藝術發展獎“終身成就獎”得主多元而又斑斕的文學全景圖。

西西除了在今年香港書展上推出首本繪本動物詩集《動物嘉年華》外,還出版了小說集《石頭與桃花》,並首發三卷本《西西看電影》的首卷。這還不算年初分別在大陸和臺灣出版了她個人認為“最喜歡的作品”《欽天監》。“很難想象80多歲的人能有那麽強的創造力”,作家潘國靈贊嘆不已。

西西迄今已出版四十三本著作,“之前出過兩本詩集,上一次出版詩集,已是多年前洪範(書店)出的《西西詩集》”,被視為香港青年作家中堅的黃怡介紹,西西的作品門類非常豐富,除了大家熟悉的小說、散文,她還寫很多與電影相關的評論,以及大量的書評書介。

詩人:詩意與想象的嘉年華

《動物嘉年華》邀請了27位本地畫家,各自以自身風格,以及對詩篇的理解,對應詩集中的某一動物畫圖,實則是一場詩意和想象的嘉年華。“不只視覺上很漂亮,它也是一位前輩詩人跟香港的藝術家甚至小朋友在創作上的對話”,黃怡笑著透露,自己也在書中畫了一只嫌自己胖、因而很不開心的長臂猿。她認為,這正體現了西西在各種不同的人群中“也是有她的魅力的,而不只是一些專業讀者能從她的詩中得到樂趣”。

這一繪本動物詩集的另一特質是“它是中英雙語的”,黃怡續道,譯者是美國作家、翻譯家費正華(Jennifer Feeley),“她一直在翻譯西西的作品,作為一個本身有寫作習慣的人,她很喜歡西西看世界的方法,或者使用語言的方式,比如西西會拿文字來玩遊戲,可能是聲音上的遊戲,或是比喻、聯想上的遊戲,而且玩的方式很獨特,這對翻譯者來說是一種挑戰,可是她喜歡這種挑戰,願意為了西西努力去做好這件事情。”

黃怡描述Jennifer翻譯西西動物詩集的過程,是一幅“超有趣”的“玩尋寶遊戲”景象。“要翻譯西西的詩,其實是要做一個比一般讀者更加深入的讀者,要看得很仔細,要想象西西原本是要講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或是她講到的那只猴子究竟是一只還是一群猴子,是純粹大只的猴子、還是在猴群中作為頭領的存在,這些細節都要弄得很清楚。”她認為,一旦對其中的詩句深入研究,就會發現西西寫作的有趣角度,“比如我們跟著她可以看到她關心的動物有什麽特質,像是剛剛說的那只猴子,她寫道,‘頭上有很長的毛’,我們就要去研究,在頭頂的,翻譯成‘hair’,在腮幫子就翻成‘beard’,我們就要努力去找那只猴子,可是西西可能真的沒有說明白它是什麽品種。她寫玩拔河遊戲的狒狒,說在日本有一個動物園,箱子上有根繩子,狒狒在那端、人在這頭,如果狒狒贏了,就能得到食物。我們就去找十幾年前日本哪個動物園裏有這樣的設施,找不到的話,有些細節可能就無法精準反映。後來我們在西西的其他作品中找到線索,她跟何福仁老師有一本對談書《猿猴誌》,裏面有提到這件事,再去網上找,結果真的找到一部短片,有個外國人跟那只狒狒在拔河……整個過程像是一趟紙上旅行,跟著西西去尋找,途中會遇到她的其他作品,發現她看世界的方式,了解她的閱讀習慣,如果只是讀她的詩,可能就只看到一些卡通的外表,其實背後有很多故事。”

不僅僅是故事。在黃怡看來,從這本動物詩集中,能看到西西“關心人跟動物怎樣生存在世上”的視角,“她有寫一些想象中的動物,甚至自己創作一個動物,當她有了這種造物主般的絕對權利時,既不會把它弄成萬能的,也沒有賦予它超能力,可能只是給它後腦加雙眼睛,讓它看到更多東西,沒有要做一個領導全世界的大怪物出來,這真的很像我們認識的西西,她是一個溫柔、低調的人,她關心的不是我給你很多武器去稱霸森林,只是想你開開心心、過好自己的日子,你可能還是會有一些小小煩惱,絕不會是一個超人。”

學者劉偉成認為,因為詩歌“濃縮”的特質,在《動物嘉年華》中,西西一貫的“謙虛的學習者”形象更加凸顯,“她不會像其他動物詩那樣去反省人同動物的關系,人對大自然的破壞,而是成功地將‘謙虛的學習者’態度與童詩結合起來,放在動物詩的主題中,很能凸顯人的本位的反思”,他坦承,令其“震撼”的一點是,“我自己也寫詩,從容不迫地表現主題是一件很難的事,而且還不做作,可能只有西西才做得到。”

批評家:建立自己與他人的世界

接著西西跟動物的關系,潘國靈將話題引向深入:她對動物的關註不僅存在於詩集中,也充滿在她的小說裏,“很多交叉點,包括‘肥土鎮’,跟著‘飛氈’,甚至可以上溯到《虎地》。《虎地》講越南難民營,鐵絲網的另一意象是動物園——西西的作品你可以通過一個點把很多東西連接起來,通過建立一個個的脈絡,連成一張網。”他承認,從單一的作品到連成網,要有一定功力才能打通。正如西西本身是一位創造性作家,“她的文本本身也在邀請你成為一個創造性讀者”,潘國靈強調,如果對西西小說已有一定“讀齡”,對西西作品有一定熟悉度,而且不僅僅滿足於讀一本小說,不妨通過長久的累積,通過對其他作品的閱讀,建立起“西西學”研究的脈絡或者網絡。

“讀齡”的要求會不會對一般讀者親近西西作品造成障礙?專事西西寫作與電影關系研究的青年學者趙曉彤認為,“我覺得是沒有困難的,只會越來越興奮。跟著西西走,會學到很多東西,也會建立自己的一個世界——她總是有空間讓你建立自己的世界,她也會展示給你看她的文藝世界,或者她看到的世界有多大。可是很奇怪,她表現出很謙卑的心態,所以一般讀者也會覺得她很容易親近,跟其他所謂知識型學者的散文、小說是很不一樣的。”不過她也提醒,“可是第二次或者十年後再讀,你會發現當初讀的不是她的全部,她其實還有別的東西你可能要讀多一點點。”

趙曉彤在圖書館裏找到“好幾百篇”西西當年寫的影評,“我是跟著西西去看電影的,西西的影評比現在很多影評還要好。”趙曉彤自己也寫影評,“現在好像非得用一個很大的知識系統才能夠解說一件很簡單的事,西西是倒過來的,她用很簡單的手法敘述復雜的事情,你不會覺得她講得高深莫測,然後你就不敢去看了,怕看不懂,我覺得她是非常有意識地用她的文字去吸引讀者,一起去看電影。”

不止是影評,以《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為代表的西西書評也有這樣的特色。“那不是一般的閱讀筆記,看完作品能夠細致地把故事用自己的語言重新說一遍,蠻要功力的,西西經常可以做到這點”,潘國靈感佩道。劉偉成舉了書中的一個例子,“西西選了199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克塔維奧·帕斯的《與浪一起流浪》,他的小說挺難懂的,可是看完西西的介紹,再去讀那篇小說,感覺完全不同了。她其實是把這位作家的全部作品看完後選出最精彩的一篇,這是她的厲害之處。”

小說家:追問傳統根源與國際性

1950年13歲的西西隨父母從上海來到香港。西西曾經將她由上海遷徙到香港,隨時間推移成長的故事寫成《候鳥》,將在香港的續篇取名《織巢》。劉偉成分析,香港對西西來說正有“織巢”的功能,“她選擇在這個比較自由安全的地方沈澱她的文學想象,讓她的創作意念可以化成不同文字。西西的很多作品都是在香港不同的報紙雜誌專欄上發表的,專欄文化其實是香港很特別的土壤,雖然連載這種形式似乎更適合武俠言情小說,但是像《我城》這樣比較慢調的作品也可以找到發表空間,讓人一篇篇來讀,雖不像武俠小說那樣每一篇刊出後都有一個impact(沖擊),但類似的‘織巢’條件,足以使她選擇香港作為定點,從這個定點出發可以輻射出一個很大的網絡。”他補充道,西西進行小說創作時,需要找很多資料、讀很多書、看不同的電影,“(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在整個華文世界是比較開放的,這些都是成就西西‘織巢’的條件”。

劉偉成以自己今年在浸會大學教授西西早期獲獎短篇《瑪利亞》為例,“這是她26歲(1964年)時寫的,我讓學生拋開那些蕪雜背景,留意作品中很重要的一個點,就是殖民主題,裏面的修女、神父,包括《欽天監》裏也是,香港的殖民文化其實給西西一個很大的推動,促使她反省:中國的整個傳統是什麽?我們自己的東西是什麽?我們的根在哪裏?這是從《候鳥》到《織巢》很重要的一個主題。”

潘國靈將西西稱為值得香港珍視的“瑰寶”,寫作人的“榜樣”,是“獨一無二的”。“她從上海南來,你看她寫山東漢石像,寫康熙乾隆,這個脈絡就是中國歷史。這方面我覺得年輕一輩(香港作家)是接不過來的,起碼我就接不到,雖然也懂得一些中國歷史,這是其中一面,你可以說是中國脈絡,她是真的有興趣;另一面是她的本土性,她跟香港是互生的——互相給予。西西為香港起碼創造了我城、肥土鎮、我的喬治亞、飛氈這樣的城市文學不朽形象。她在香港受教育,後來又在香港教書等等,‘本土性’就是她對這個地方有感情。沒有一個(香港)作家寫得出像《土瓜灣敘事》這樣的文章,這是她跟香港的關系。”他接著表示,因為香港曾經——希望未來也是——是一個面向國際的窗口,“西西年輕的時候吸收了大量外來電影、國際文學的滋養,吸收之余她有足夠的胸襟,實驗在她的《東城故事》《春望》等等,這是她的國際性,而香港的這種混雜性很難在其他地方找到,除了時勢,當然也跟她的意誌、天分、吸收能力等等有關。”

责任编辑:lwh